蓝大褂

      母亲的生平,是被一件蓝大褂裹住的。

      那件蓝色大褂是粗布染就,颜色深一块浅一块,像是被日子反复搓洗后留下的疤痕。她晨起即穿上,系上最后一粒扣子,便成了商店柜台后的一件摆设。蓝大褂的袖子总卷到肘部,露出嶙峋的手腕,那双手在油盐酱醋间穿梭,已然粗糙得能刮破夏日的风。

    父亲是讲究人。母亲将他每一件衬衫熨得棱角分明,挂于窗前,像是展览某种她永远无法期盼的人生。我见过她如何伺候那些布料:蒸汽氤氲中,她抿着唇,用那被热水泡得发红起皱的手指,将每一道折痕驯服得俯首帖耳。她倾注的仿佛是心血,而非仅仅是清水。

    而他穿着这些挺括的衣裳,人模狗样地出了门,却将体面都留给了外人。家里的不如意,皆化作对她言辞的尖刃与手掌的狂风。我那时虽小,却已经学会张开双臂,小小的身体挡在母亲身前。父亲的身影如大山压来,而我这片薄土竟也一次次倔强地拱起,企图护住身后那株瑟瑟的草。

  背叛来得悄无声息,却又臭不可闻。是一个女人打到家里的电话,是父亲衣领上陌生的香水味,是邻居闪烁其词的怜悯目光。母亲那般沉默的人,竟也曾在深夜的厨房里,握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和一句肉麻的情话。她对着那张纸,一动不动,侧影在昏灯下薄得像一张纸。我冲过去想夺,她却先一步将它扔进了煤炉,火舌一舔,那点肮脏的秘密便成了灰。她抬头看我,眼里没有泪,只是一种很深、很空的疲倦,她说:“没事,你去睡”。

  怎会没事?风暴自此常驻家门。他愈发肆无忌惮,摔碗砸盆,骂声能将屋顶的瓦片掀翻。他穿着她熨得最平整的那件灰衬衣,去会别的女人。归来后,那衬衣皱了,沾了酒气,他便将这身皱褶与浑浊脾气,一同摔打在她身上。她开始咳嗽,起初很轻,后来那声音像是要从她单薄的胸膛里掏出些什么来,夜夜不息。

  她是不哭的。至少是从不叫我看见。只有一次,我半夜醒来,见厨房有微光。母亲坐在小凳上,对着烧尽的煤炉发呆,蓝大褂松垮地套在身上,她瘦得几乎要将那件工作服撑成一个空洞。手里捏着什么东西,借着月光我才看清——是张小小的、模糊的照片,上面有个穿花布裙的姑娘,笑得晃眼。她很快察觉了我,照片倏地被塞进衣兜,她起身,咳了几声,只说一句:“灶上温着水,洗洗脚睡得好。” 我恨!恨那座“黑山”的负心与残忍,恨他将一个曾经眼中有光的女人,磋磨到只剩下一张枯槁的皮囊,和一件空荡荡的蓝大褂。我搂住她嶙峋的肩头,能摸到的全是骨头,它们在我掌心下轻微地颤抖着。

  她是在做饭时倒下的。那口巨大的饭锅曾是她一生的牢笼,那日却成了敲响警钟的槌。诊断书上的字,一个个冰冷如铁。

  病魔竟是仁慈的。它凶狠地噬咬她的健康,却意外地驱赶了父亲的火爆。他竟变得沉默,甚至偶尔会对着药罐出神。那四年,母亲的世界陡然安静了。她终日躺在靠窗的床上,蓝大褂终于被脱下,叠得整整齐齐,收进柜子最深处。她穿上了柔软的棉布睡衣,阳光晒在她身上,她有时会眯着眼,看窗外一棵普通的树,一看便是半晌。那大概是她一生中唯一一段属于自己的时光,无须劳作,无人打骂,只有阳光、药香,和我的陪伴。我用尽全力,想要将这偷来的时光拉长一点,再拉长一点。

  然而她走得很轻。像一个生怕打扰了别人的客人。

  自她入土后,那座黑山便压到了我的心头。清明、冬至、她的忌日,我不得不带他去墓地。他总要支开我,独自蹲在墓碑前,对着那块冷冰的石碑叨叨咕咕。我站得远,风有时送来碎片般的词句。从不是温存的爱语,而是埋怨——“你就这么走了…留下我一个…”“再没人像你那般…”“后来的那些,没一个省心…就知道要钱…没一个像你这么能忍…” 他竟是在向她抱怨她的离去,抱怨后来那些如流水般来了又走的女人,为何不能再如她一样,逆来顺受地替他熨平生活所有的褶皱,用她们的骨血去滋养他那永不餍足的自私。

  我看着他对着石头诉苦的背影,胃里便一阵翻搅。他这一生从未懂得如何尊重一个女子,我的母亲,或是后来的任何一个。他只需一个沉默的、不会反抗的奴隶。母亲走了,他便永远失去了他的奴隶,这似乎是他唯一感到痛惜的。我的恨,在那墓碑之间,一年年地沉淀,凝固,最终变得比那墓碑还要冷,还要硬。

  整理遗物时,父亲对着柜子里那件叠得方正、却已洗得发白的蓝大褂,良久不语。他伸出他的手,那曾挥向她的手,那曾搂过别人的手,指尖在粗布上轻轻一触,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

  如今我回忆起母亲,总先想起那抹无边无际的蓝。那蓝色包裹着她一生的辛劳、沉默与伤痛,她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用一件宽大的工作服,罩住了所有作为女人的念想和委屈,只为将这个家垫得暖和些、再踏实些。

  她的一生,未曾穿过一件花衣裳。 而那日病榻前,她忽然对我笑:“那年照片上的裙子,是淡紫色的,有小碎花。” 我紧握她的手,泪如雨下。 她一生贫瘠,唯梦富饶。

  只是那座黑山,至今仍矗立在我的生命里。他老了,锋芒钝了,有时甚至会流露出一种近乎可怜的沉默。可我无法原谅。我看着他,就如同看着一场永不停歇的雪,积雪之下,埋葬着我母亲短暂而无望的一生。那雪,冷彻心扉,永不融化。

世上只有妈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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