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的枯林中,玉吉太妃扬首看着天空,她看得很仔细。天际的辽阔,云朵的形状,变幻莫测的天与地,或许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看到它们。
她知道隐藏在树林里的某个角落,有人已经搭箭引弓,瞄准她,准备好射杀她了。
准备结束她只有二十六岁的人生。
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缓缓地向她走来。
原来是左相。
“你来干什么?”玉吉风轻云淡地问道。
“娘娘,在这荒郊野外,娘娘孤身一人实在危险。臣接娘娘回宫。”左相答道。
“哈哈,回宫,多好的措辞,真是忠肝义胆的朝廷重臣啊。”玉吉眼中忽然充斥着怨恨,“就像你当初亲手把我送上大妃的宝座一样,再次亲手把我送上太妃的宝座。”玉吉拍手致谢,一边笑着一边拍手,笑在嘴上,泪在眼里。
我记得您是愿意守在边关做着羹汤,等着丈夫的归来,您是会为了这种微小的事情感到高兴的女人。
长久以来,我对当初的抉择感到十分的后悔。
左相刚想迈步,忽然,他感觉到身后风声若簇,来不及细想。
箭矢如飞,向他们这边射来。
左相先是一转回身冲上前去,一支箭羽“噌”的一声没入他的胸膛,紧接着他再回转过身,面对着玉吉,挡在她的面前。
“噌——噌——噌——”三支箭羽直凌凌地飞来,全部射中左相的后背。
自始至终左相都结结实实地挡在玉吉的面前。
“呃……”左相摇摇晃晃地迈步走向玉吉,他看到面前的玉吉狰狞若狂的面部表情,心里不免更加难过。
“你……呜……”玉吉受惊过度,张大嘴巴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左相低声道:“娘娘,你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活着比死去……更加屈辱,用眼睛好好看着这世间,花开的时候你就......赏花,雪落......的时候你就赏雪,终究……你会……重新找回笑靥……”说完,左相伸出手想摸一摸玉吉的脸颊,“臣......只是......只是暂时歇息一会儿......”最终他还是垂下了手。
左相的身躯在玉吉面前慢慢地跪在地上,玉吉热泪滚滚而下,前尘往事齐涌心头,她颤抖地伸出双手轻轻地碰触着左相的脸颊。
溅在他脸颊上的点点血迹像朵朵盛放的红杜鹃散发着温热的气息。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玉吉颤颤巍巍的声音飘荡在他们两人之间。
她永远等不来,再也等不来他的回答。
昆仑山脉绵延千里,巍峨雄壮。刚满十八岁的玉吉骑着雪聪马奔袭在蜿蜒的山道上。
“驾,驾……”脚程奇快的千里马若飞驰在山风中,与一袭红衣的玉吉相映成一副绝美的图画。
玉吉无心观赏夹道的春光,一心焦急地赶往南峪国都锦京。她在塞外听闻朝堂被党魁之争挟持控制,君王惊忧郁积,身染重疾。
“不知道左相大人处境如何?”想到这儿,玉吉心内更显焦急。她频频扬鞭疾驰,身后卷起滚滚黄沙。
南峪国燕云君宠信大妃何氏进而亲近外戚党,外戚专权导致国势日趋衰落。关外胡狄游牧民族早已对此虎视眈眈,目下领兵南侵。若不是朝堂上以左相为首的护国军鼎立护持,江河日下的局面早已被外强入侵致使家国离散。
玉吉翻身下马,抬首望见左相府邸的金字匾额,心下立时温暖如春。她冲进府邸大院,左看右看,四周一片漆黑。
她的心簇簇乱跳,心想:“难道自己来晚了,大人已遭迫害?”
夜风吹过,树梢猎猎作响,一个黑影从内里跑出。
“你是谁?”玉吉惊呼道。
那黑影手持灯笼,走近一瞧,原来是左相随从耿照。
耿照也看清了来人,随即匍匐于地:“小人拜见玉吉小姐。”
“大人呢?”玉吉冲口而出。
“大人已经七天七夜没有回府,府中上下人等全部被何广派来的监守赶入地牢。现在是朝廷危急,大人危急,黎民百姓危急。”耿照泣道。
玉吉闻罢,她死死咬住嘴唇,一股血腥味涌入口腔惊醒了她。
“欺人太甚!”何氏乱党竟敢如此肆意妄为圈禁朝廷重臣的家眷。是可忍熟不可忍!
“耿照,地牢在哪里?玉吉恨恨道。
“我求人打探到在蓟州行宫内,离这里有上百里地,并且行宫门禁森严。他们如此行径只为掣肘大人,更令属下担心的是大人至今没有任何音信。玉吉小姐,左相府邸岌岌可危啊!”
玉吉虽然着急,但还不至于怯慌。这些年来在左相的教导下她已经练就了“风云过目不惊于心”的城府。只是如今变故牵扯到左相本人,她实在难以冷静。
她当机立断,翻身上马,向南峪朝堂飞奔而去。
“家国两茫茫,锦京西望路漫漫......"
被软禁朝堂一隅的左相,他负手徘徊,思虑重重。他才三十多岁,却已为国事操劳得两鬓徒生了几丝白发。
”大人。”一名士卒拜跪于地,回禀道:“广安侯大人来见。”
“广安侯?”左相惊异平日并未与广安侯有所交集,眼下境地他怎会来见我?实在难以揣测。
“快请!”
“左相大人,别来无恙啊。”广安侯朝服翩翩,潇洒一施礼。
“侯爷千岁......"左相抱拳回礼,抬眼一瞧,这哪里是什么广安侯,分明是人乔扮而来。
”大人,我是玉吉。“左相赶紧将门户紧闭,回身细瞧,不是玉吉更是何人。
左相见到玉吉十分高兴,关心道:“在塞外游历得怎么样?”
“挺好,只是早就归心似箭,没有完成你给我的任务,不敢回来。”玉吉实话实说,其实对于出外游历她的内心是排斥的,只是左相安排她了解塞外民情民风,增长见闻。如今回到本土,说什么再也不走了。
“好,回来就好。”左相欣慰道。
“夫人她们?”玉吉担心问道,“听说关在蓟州行宫,我今晚就带几个人把她们救出来。”
左相摇摇头,道:“行宫内戒备森严,你去只是自投罗网。何广也在四处搜捕你的行踪,记得千万不得贸然行事!”
“可是何广心狠手辣,我怕他会伤了夫人。”玉吉道。
“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她们,唯有大君。如今大君忧思成疾,只有大妃娘娘一人伴驾。大君听信何广的谗言,对我有了忌惮之心。如果不能打消陛大君的忧虑,我们一家人等朝不保夕。”
“那大人为何不去朝堂向大君解释。”
“没有用,大君已经对我有所忌惮,我再说什么,做什么都只能适得其反。除非大君身旁有一个咱们的亲信常伴左右,取得他的信任。如同何广有大妃娘娘护佑,这样才能常保无虞。”
左相此时一双眸子中如有烈焰簇簇,他双手扳住玉吉的双肩,定定地注视着她。
玉吉顺从地回视着,大脑里一片空白。
”玉吉,我有一个想法,已经想了很久了。”左相略一沉吟,正色道:“我想把你献给大君,做他的侧妃!”
陡然间,若晴天一霹雳在玉吉的脑海中炸响了。
她不敢相信地,怯生生地问道:“大人,你说什么?”
左相当然明白玉吉对他的情感,这些年来,面对着如此妙龄少女对自己的一片痴心,他的内心早已沦陷。
不过,作为朝堂上见惯风云变幻的一介丞相,儿女情长对他来说都是水中月,镜中花。他早已习惯了不按本心去生存。在他心里权力胜过一切,重振朝纲的抱负胜过一切。
“我来安排,从现在开始你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为大君拣择后宫,成为他的侧妃做好准备!这是一场硬仗,你与我都会面临强有力的阻碍。”
左相冷硬的面部线条,此时在玉吉眼中显得那么地陌生。
“你就这样决断了我的未来。即使要我献出一生的幸福也在所不惜?”
左相竟有些不敢去瞧她的那双眸子,闪烁目光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成为大君的新宠。如今大妃娘娘临产在即,我们再不行动,整个朝纲将是何氏的天下了。这一仗只准胜,不许败!”
玉吉直愣愣地看着左相,她了解他,她就这样与自己的爱情永别了。
“母子俱损!”御医惊呼出这句大逆之言。
寝殿内再次传来大妃娘娘凄厉的悲号:“大君救我!大君救我!”
燕云君双目充血,无奈地对着御医点点头。
“老天呐,为何要如此对待朕的爱妃!”燕云君仰天悲呼道,这样黑压压的跪了一长廊的臣下个个惊慌失色。
片刻后,寝殿内传来婴孩啼哭之声,燕云君大喜,走到门前欲推门而入,却又有退缩。
这时,殿门从里面打开,稳婆一脸茫然地怀抱婴儿走出来,直直地跪下回禀道:“恭喜大君,喜得世子,只是……只是……”
燕云君瞪着眼睛直问道:“只是什么?大妃可安好?”
稳婆脸色惨白,哭着回禀道:“大妃娘娘薨逝了!”
一声霹雳仿佛在燕云君耳边炸响,他脚步虚浮地冲进寝殿,目睹了躺在床上玉殒香消的爱妃,凄惶惶兮薄命如斯,魂荡荡兮春梦云散。
燕云君不堪打击,悲忧成疾,御医侍奉在侧,未见好转。
玉吉衣不解带,守侍床榻,多日来人也消瘦不少。
这一日,左相觐见燕云君,正巧在寝殿内与玉吉见面,这亦是玉吉成为侧妃后,两人首次相见。
“臣左政参见大君,祝吾君王圣体安康!万岁!万岁!万万岁!”左相行觐见大礼。玉吉只是低首敛眉侍立一旁。
燕云君自床榻伸出手略微抬了抬,以示平身,道:“左卿,朕本心亦想召见你,卿自前来,朕心甚慰。”
“大君,御体可安好?”
“比前些日子好些,多亏了玉吉侧妃衣不解带,静心侍候,左相举荐之人确实甚好。你们可曾相见?”
左相领谕再向玉吉行礼,禀道:“臣参见侧妃娘娘。”
“左相请起。”玉吉的一颗心簇簇乱跳。
燕云君近日来深感病体沉重,自知大限之日不久矣。朝堂之上不可一日无君,所以传位之心思虑良久。今日瞧见左相前来,更想与之商议立储之事。
他摆摆手,示意玉吉侧妃及御奴全部退下,道:“左相留下!”然后对大太监安福海道:“传旨,即刻召广安侯与襄阳侯觐见!”
安福海跪伏领旨,然后躬身离殿。
燕云君看着左相,心下自思道:如此风采人物,文学武道皆是出类拔萃,他能全心辅佐我燕家天下吗?如果有朝一日我撒手人寰,无人掣肘于他,他会不会犯上作乱,谋逆不臣?
种种疑虑在燕云君内心翻滚不已。
广安侯与襄阳侯领御旨后,即刻匆忙进宫觐见。
大殿上烛光盈盈,玉带洞风飘来幽幽药香。他们瞧见大君端坐于卧榻之上,神思憔悴,惶惶之心不可名状。
“臣燕泉竹,臣何广,拜见大君!”
“平身!”燕云君欲有托孤之意,当朝三大重臣齐聚寝殿,前尘旧事浮现脑海,想到自己病体危重,遂感悲伤不已。
三位大臣瞧见大君欲有泪盈之态,心下洞然,皆山呼万岁。
“众位爱卿忠贞之心,朕皆感深沉。可叹朕身体每况愈下,立储之事刻不容缓了。”燕云君摆摆手,止礼道:“卿等忠心,朕了然。朕有四子,长子武瀛乃嫡传世子,其他三子皆为庶出。君家祖训“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幼。”此乃立储之根本,卿等要鼎力相助。”
“臣等谨遵圣旨,必将全力护持皇家祖训,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三位大臣齐声回禀。
匍匐于地的何广暗自欣喜,因为嫡长世子武瀛是自己亲妹妹丹珍大妃的大儿子,是自己的亲外甥。武瀛继位,何氏家族必定权倾朝野,这是何广多年来处心积虑的布局,更是刚刚薨逝不久丹珍大妃的遗愿。
大妃娘娘为大君诞育幼子而亡,武瀛继位也是顺理成章。
左相对大君如此安排继位之事深感失望,因为武瀛确实不是一位能继任君王之位的人选。
武瀛世子已年近三十,却在政务军事上面毫无建树,一心迷恋金石之术,长久以来寻仙问道。更将所炼仙丹进贡君王,使得君王御体为恙。
而这些劣迹,大君心知肚明,却全然不顾朝堂社稷的安危,一心只顾私情。更是迷恋已逝丹珍大妃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为了了却她的遗愿,弃黎民百姓于不顾,实属昏庸至极。
在如今内忧外患,暗流涌动的复杂局势下,他必然不能眼见如斯。
因此,他在玉吉入宫册封侧妃之时,全力促成将自幼失母的四世子茝兰过继给玉吉。一是为年轻的玉吉在这风云莫测的宫廷中多层依靠;二是茝兰刚刚二十岁,但社稷才能早已显现,是为储君的最佳人选。
“左卿,你意下如何?”大君不问旁人,单单询问左相,必是断定他不同意册立武瀛为储君。
大君心中已将左相列为不与自己一心之人,今后必定对他诸多揣度。
以左相机敏的政治洞察力,已经猜到大君如此一问,实为罢黜异己。
“臣惶恐,臣谨遵圣谕。”左相避重就轻道。
正在这时,殿外传来安福海诚惶诚恐地回禀声:“大君,奴才有要事禀报。”
“进来。”燕云君愠怒视之。
安福海腿一软匍匐于地,带着哭腔道:大君,御医在殿外候旨,是关于武瀛世子的事……”
“传御医!”大君道,一股不祥的预感席卷而来。
御医扑通一声跪伏于地,哆哆嗦嗦道:“大君……大世子他……他……”
“他怎么了?”燕云君脸色惨白问道:
“大世子……他误食丹药吐血不止,如今性命垂危啊!”
燕云君只觉眼前一道闪光划过,他匆忙从卧榻上滑倒于地,只觉四肢酸软,众人赶忙上前搀扶。
“快……快去海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