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的时候塬上出了一件怪事情。
后塬李二喜家给女儿办婚礼,女儿竟然没嫁出去。这一爆炸性事件不仅让塬上的人吵的不得安宁,就连塬上周遭七里八乡的人都议论纷纷,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说来原因并不复杂。男方是本乡的楼底村,男女情投意合,父母同意,又有媒人穿针引线,一切水到渠成。
事情要怪就怪择日子的那天。一大早,男方就给媒人打包好彩礼,让他带上烟酒肉粉四色礼去了女方家。李二喜看到媒人拿着几墩子响的咯喳咯喳的崭新人民币,顿时眉开眼笑。没等媒人把钱都点完,一把从媒人手里把钱都抱了过来,张开塞满黄牙的口“呸”了一声,把唾沫星子在手上捻了捻,一五一十点了开。数了好半天,四万八千八百八十八一文不少。他抬起头,堆着一脸笑,把眼眯成一条缝,对媒人说道:
“一分不少,彩礼都妥贴了!娶亲那天的事咱们边吃边聊。”
说完转过身,叫老伴把彩礼放箱则里锁好,又让女儿把早已备好的四个菜和一瓶汾阳王酒端上来,两人称兄道弟喝了起来。
或许是李二喜今天太过喜悦,或许是媒人过于贪杯,方正饭桌上李二喜提出娶亲那天让男方带上两千元嫁妆“底座钱”的事,媒人是忘了个一干二净。
婚礼那天,新娘子在嫁房已装扮的粉面桃花,红装艳裹,可左等右等,就是等不上男方进来往婚车上抱她。另一厢,李二喜和男方代表还有媒人,正为两千元的“底座钱”吵得不可开交。男方说李二喜没和媒人提前说这码子事;李二喜说是和媒人早就定好了的,男方是图省钱,赖着不肯出。媒人站在中间,吱吱唔唔,也说不清李二喜和他说过没说过。
婚姻嫁娶,择良辰而动,定好的日子,说好的事,含糊不得。好比三军出征,走到半路就是天上下刀子也不能返回。那有箭已搭弦,舰已离岸,说收兵就收兵的道理。
可事情往往就是那么天打地对,无巧不成书。按理说,不管是媒人误了事,还是李二喜没说清,事到此时,追究谁对谁错那纯粹是浪费口舌,于事无补。要不男方掏出两千元来,或李二喜不再要这两千元,事情都会沿着预定的轨道发展。可这两家是针尖遇上了麦芒,都只认了死理,抓住个理字不放。李二喜本就看钱看的重,叫喊道:“拿不来两千钱块别想娶上我的女儿走”。遇了个男方代表和媒人,都是死板不会变通之人,最后的事态是:争论变成了争吵,争吵变成了谩骂,谩骂变成了对骂。偏偏那新郎也是个愣头青,又是火爆脾气,听到岳丈骂他家父母“想省油吃素糕”、“人品不方正”之类的话,怒向胆边生,火从胸中起,由不得骂了句:“滚你妈蛋吧,老子不娶了!”说完开了辆车,独自飞也似地跑了,不知了去向。任凭把手机打爆,就是不开机。
新郎玩起了失踪,男方其他人只好打道回府。这下可把装扮一新,刚刚还是“钗在奁内待时飞”的新娘害苦了。想想新郎已去,自己又不能一个人跑到他家,便落得了个走不能走,守不能守的尴尬境地,而且以后还要背上为了要钱不肯上轿出嫁的坏名声。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悲,于是呼天哭地,寻死觅活闹将起来,全然不顾脸上的油彩脂粉被泪水和成红泥巴,婚妆也被揉搓的皱成了老婆婆的腰布。
李二喜见男方人已走尽,把他女儿凉在了干鏊子上,气得两眼珠子顿时就要从眯着缝的眼里往外嘣。可由于眼缝实在过于太窄,眼珠子被死死卡在眼眶中间一动不动,人躺在炕上,口里出着粗气,如快要咽气的人一样。亲戚众人,宾朋好友看到这狼狈场面,那还有喝酒喜庆之意,臊气的一个一个悄悄溜上走了。
可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
男方家长第二天就找到媒人,让媒人把给了女方的钱物彩礼全部退回来。李二喜一听媒人要让退彩礼,更是气的火冒三丈,心想:你家把我女儿现在害得闺女不算闺女,媳妇不算媳妇,名声已臭的不可再闻,以后还咋去找婆家?现在啥话也不说,倒先要起了彩礼来,于是对媒人说道:
“不给,想去哪告哪告去!”
农村人结婚大多先举办仪式,以后才慢慢办结婚证。有的两口,孩子都满地跑了还没办结婚证。有的小年轻,找对象找的女孩子的肚也大了,男孩子才匆匆忙忙求大人物色媒人,提着礼上女方家提亲。然后急急草草娶回来,举行个婚礼仪式,就算是正式结为夫妻。登记的事,早忘到脑后十里八里了。他们觉得仪式是宣言,是一种标志,是对婚姻的认可。比结婚证那个红本本要重要的多。
可一旦婚姻有了点麻烦,法律便爱莫能助。这楼底村的男方和塬上村的李二喜家的女儿,就是在未领结婚证的前提下举办结婚仪式的。可现在,男方花了钱没娶到媳妇,女方又不肯把钱财退回来,落了个人才两丢。一气之下,只好找公家。可找那个公家呢?法律部门人家不管,只好找到镇里,镇里又打发的让找塬上村的干部去解决。
魏兰军和村干部这两天正在村委忙着给贫困户、困难群众分发上面拔下来的春节救济物资,忽然,有两个男人走进门来。宋金山一看,是两个陌生人,问了情况,才知是楼底村的男方父亲和媒人。两人坐下来,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详细说了一遍。宋金山听了,用手挠了挠头,说道:
“镇里也是,这种事让我们咋处理,还是你们两家坐在一块协商才对。”
魏兰军坐在一旁,听了两人的叙说,觉得又可笑又可气,她还从来没听过娶亲没娶到媳妇的事,看来,农村五花八门的事还真是不少。她低下头,想了半天,觉得即使两家大人把退彩礼的事协商好,男孩女孩俩人还不是给散了?因为大人们的失误和重利,造成一对鸳鸯从此分开,承受一生的痛苦,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她抬起头,看着男方家长求助的目光问道:
“你儿子现在在哪儿?”
“在家里。”
“他现在是啥想法?”
“嗨!他能有啥想法,他是个只知道捅乱子,不知道擦屁股的楞头青,口硬心软。现在气的把自己关在家里,天天蒙着头睡大觉。”
“那你能把你儿子叫来吗?我们和他谈谈。”
男方家长和媒人对望了一下,说:“我们试试吧。”
见两人出了门走了,魏兰军对宋金山和郑狗娃说:
“你们两个谁愿意和我去趟李二喜家?”
宋金山笑道:
“我这人嘴笨,狗娃擅长做说合的事,让他和你去吧!”
郑狗娃笑着摇了摇头,跟着魏兰军出了村委。魏兰军边走边对郑狗娃说:
“去了李二喜家,你只管好好数落李二喜,说是他害苦了自己的女儿,女儿会恨他一辈子的。然后告他说男方已找到村委,还想和他女儿成亲。听听他口气如何?”
郑狗娃说:“行。”
俩人去了李二喜家。李二喜生怕外人去他家似的,大门紧闭。郑狗娃敲了半天门,李二喜才蔫蔫地踏拉着步子走出来,把大门开了。见是村里的干部,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浮起一丝僵硬的笑意,微微点了点头。
进了他家,李二喜的老婆正准备做午饭,见来了客人,忙抽出手来,拿起鸡毛掸子把炕掸了一遍,用想笑又笑不出来的表情招呼二人坐下。李二喜从柜子里找出了一盒黄金叶烟,打开抽出一支,递给了郑狗娃。
“李大伯,你俩儿子都出门了?”
魏兰军找着话问道。
“嗯,他们活儿都紧,走了两天了。”
李二喜也点了一根烟,坐在杌子上咝咝地吸着,头上要不是还有几绺稀松的头发,他的脑袋可真像一颗褪了皮的蓝球。
“你女儿呢?”
李二喜听到魏兰军在问他女儿,低着头只顾抽着烟,半天也不回答。魏兰军见他不说话,转头看了看他老婆。二喜老婆站在灶台前,向隔壁奴了奴嘴示意了一下。
魏兰军从屋里走出来,推开了隔壁的门。女孩在炕上睡着,从头到脚都捂着个大花被子,被角处,露出几绺又黄又卷的头发。听到有人进了门,也不搭理。魏兰军俯着身子轻轻叫道:
“姑娘,醒醒!”
女孩听到是个从未听过的女人声,往下拉了拉被角,露出肿胀的双眼,侧过头来,看了看魏兰军。她认识魏兰军,曾经离远见过她,知道她是村里的第一书记。女孩动了动身体,缓缓地坐了起来,用手扒拉着凌乱不堪的头发。——这头发,前些天曾经细致地打理过、美化过、装扮过,至今都散发着香水的味儿。
“姑娘,你可不能天天再睡下去了,要振作起来,该干什么还要干什么。”
魏兰军坐在炕沿上,望着一脸瞧悴的女孩说道。
女孩眨了眨两只桃核似的眼晴,抿了抿因脱水已泛起一层白皮的嘴唇,似乎在哭,但眼里已挤不出一点眼泪来。
“姑娘,我也是女人,我理解你现在的苦楚。但咱们女人不能太窝囊,太没主意了,要爱就爱彻底,爱个轰轰烈烈。我要是你,决不会把自己蒙在家里折磨自己,我一定会找他去。”
女孩听了魏兰军的话,转过脸,用惊奇的目光看了她一眼,然后带着沙哑的声音说道:
“我恨死他了!”
魏兰军把她的手拉了起来说道:
“姑娘这话也对也不对,他固然有些感情用事,不计后果,可他只是在争吵中一时的感情冲动。他心里现在后悔的很,他大人找到我们,说他儿子几天都没吃饭了。说明他心里还是有你的。男人火气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对你好,才是主要的。你听我的话,自己的终身大事一定要自己定。下午你来村委一下,我给你想个周全的办法。”
魏兰军从女孩屋里出来,又进了李二喜两口子这边,听到郑狗娃对李二喜数落道:
“你为了两千元,把自家孩子的婚事都搅黄了,这不害了孩子一辈子?难道一两千元就比孩子的命运都值钱?比你家的名声都值钱?我看你是聪明人做的糊涂事!”
“我当时也是为争个理么!”
李二喜一只手抱在圆圆的脑袋上,耷拉着个脸嘟喃道。
“那是屁理!你要是明白人,你现在就把女儿送到男方家,难道想让孩子寻死不成?”
郑狗娃一句话说的李二喜猛然抬起头来,用力睁大两只眼,一脸的慌恐。他老婆站在灶台前低低地抽噎起来。
“唉呀,我那能送去呢,你让我这老脸往哪放?”
魏兰军听出李二喜口气已完全松动了下来,只是还撇不下面子而已,便说道:
“李大伯,你把女儿交给我们吧,我们会替你把事办妥的。”
李二喜再贪财,可也知道钱和女儿的命比起来孰轻孰重,事到如今,这也是最好的办法了,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下午,楼底村的男方家长相跟着儿子和媒人,早早来到了村委。
魏兰军和宋金山、郑狗娃因为去后塬查看太阳能路灯安装的情况,回来得有点迟,三人进村委院时,客人已经等了半天了。宋金山和郑狗娃怕影响魏兰军“断案”,就走进隔壁,忙上午的事去了。魏兰军把客人引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一进门,魏兰军就愠着脸,对那年轻后生说道:
“你就是那个娶媳妇扔下新娘,自己跑了的新郎?”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呢?娶媳妇儿,新郎官说走就一屁股走了,把新娘子撂在那儿,你还让她活不活人了?”
几句话把小伙子说的脸红脖子粗,结结巴巴说不上话来。
“现在我只问你一句,你到底还想不想让她当你的媳妇?”
小伙子歪着头看了看父亲,不好意思地吐出一个字:
“……想!”
魏兰军又向男方父亲和媒人道:
“人家小两口你情我愿,有恩有爱,你们为什么不去撮合,却非要退了婚把人家拆开呢?”
“姑娘,哪里是我们要拆,都是李二喜那人太爱钱,咬住个理不放,闹的。”
男方父亲红着脸辩解道。
“我看,是你们两家大人只顾着斗气,也不想想人家小俩口的感情,都是你们大人们闹的。”
话音刚落,魏兰军看到李二喜家女儿从大门上扭扭捏捏跑了进来,便对男方家长和媒人说道:
“你们俩先回家去吧,孩子的事由孩子自己作主,这事你们也别瞎操心了,我们会帮你们处理好的。”
男方家长和媒人没想到,刚才还是台上唱戏的主角,一下子竟变成了台下吃瓜的观众。站在那儿,睁着眼狐疑了半天,可又不便再问什么,只好转过身踏拉着步子回去了。
魏兰军对小伙子说:
“人家姑娘来了,你要多说两句好话,求得人家的谅解。”
小伙子点了点头。
女孩进了门,见小伙子也在,扭着头躲在一边站着,一副生气的样子,魏兰军道:
“你们俩人都是成年人了,自己的事,自己立起主意来自己解决,不要因为大人因素受到干扰。既然相爱,就赶快回去补办了结婚证,好好过日子。现在你们俩先商议商议再说。”
说完,她走出来,进了隔壁,与宋金山、郑狗娃忙去了。
没几分钟,小俩口就手拉着手走了过来,向魏兰军和宋金山、郑狗娃道了谢,然后一起说笑着上了车,走了。
郑狗娃笑着说:
“咱们是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呢?”
魏兰军苦笑道:
“也许吧,不过心里总比不管好受些。”
宋金山笑道:
“俗话说,成一个婚姻盖一座庙,我看,干部要是都像你们俩,那媒人就得讨饭了。”
三人说笑了一番,魏兰军问郑狗娃:
“咋听不到你那秧歌队排练了?”
郑狗娃道:
“上午还排练,下午我伯和张保保说好要清扫去镇里的路,估计是放假了。”
“那六六呢?”
“还说六六呢,他为了学秧歌,今冬连工都没出去打,他妈骂他不务正业,说怕穷的连媳妇儿也讨不上哩!他现在天天跟着我伯学胡琴、学唢呐,说学成了组建个响器班子,给人们婚丧嫁娶吹奏去。”
“我看他这想法行,只是这目标小了点。”说完,她转过脸对宋金山说道:
“我记得上次镇里开会,让各村上报民间艺人的名单,上面一年给一个人五千补助呢!咱们能不能把郑光清和六六报上?”
宋金山答道:
“镇里昨天还打电话催着让报呢,我忙的也没顾上和你俩商量。我看六六的伞头唱得真绝,方圆邻近没人抵得过他,把他和郑光清报上去一定能通过。”
宋金山说着拔通了镇里的电话。
张富生的猪这些天卖的疯快,每年临近春节,猪的行情就会上涨。现在猪场里除几头老母猪外,就剩十几头还没出栏的猪仔了。因为有了自来水,他计划除母猪外,把猪仔都卖了,明年重新建一个一千头规模的自动化养猪场。
他把这想法告诉了魏兰军。魏兰军问他需要多少投资,他说场房、设施少也得一二百万。他想过了年贷款一百万,建成后,与大的养殖公司合作,这样虽说利润小,可大公司包放猪仔,包回收,风险也小。魏兰军很赞成他的想法,说现在新的金融扶贫政策下来了,贫困村农民贷款利率很优惠,应该抓住这个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