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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一年的夏天格外热,太阳把汉江北岸的沙子晒得烫脚,踩上去像踩着烧红的铁。生产队的稻子刚打了头遍药,夏志明难得歇一天,吃过早饭就找出墙角那个旧葫芦——去年摘的老葫芦,华兰芝把里头的籽掏空,留着给海山装蝈蝈用的,现在蝈蝈没逮着,倒成了玩沙的工具。
“走,带你去江边拾贝壳。”夏志明把葫芦往海山手里一塞,扛起墙角的扁担,扁担两头挂着空水桶。海山一听“江边”,眼睛亮得像沾了露水的星星,拽着爹的衣角就往外跑,凉鞋在晒硬的土路上啪嗒啪嗒响。
从村子到汉江滩涂,要穿过一片杨树林。杨树的叶子被晒得打卷,蝉在树上扯着嗓子叫,“知了——知了——”没完没了。海山追着一只蓝蜻蜓跑,跑几步就回头喊:“爹,等等!”夏志明不催,慢悠悠地走,手里的扁担一晃一晃,水桶撞在一起,叮当作响。
刚到滩涂边,就听见江水拍打沙滩的声音,闷闷的,像远处有人敲鼓。汉江的水比春天涨了不少,浊黄的浪头一卷一卷地往岸上涌,把沙子推得层层叠叠,像给大地镶了圈皱巴巴的黄边。沙滩上散落着贝壳,有的像小扇子,有的像元宝,被太阳晒得发亮。
“就在这玩,别往水边去,听见没?”夏志明放下水桶,指着离水线还有几步远的地方,“浪头来的时候,会咬人的。”海山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早被那些贝壳勾住了,蹲在地上扒拉沙子,把好看的贝壳往兜里塞,塞不下就往葫芦里装。
夏志明则提着水桶,往水浅的地方走,他要挑两桶江水回去。汉江的水虽然浑,但沉淀后用来浇菜比井水有劲,自留地的黄瓜浇了江水,结得又多又直。他弯腰打水时,浪花舔着他的裤脚,凉丝丝的,把热汗都逼了回去。
海山在沙滩上玩疯了。他发现沙子会“唱歌”,光着脚踩上去,脚下的沙粒簌簌地响,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叫。他把葫芦里的贝壳倒出来,学着爹的样子往葫芦里装沙子,装了满满一葫芦,抱在怀里往回跑,喊着:“爹,满了!”
夏志明刚挑满两桶水,正歇着抽烟。他看着海山怀里的葫芦,笑了:“这点沙子,还不够填咱家猪圈的坑。”海山不服气,指着滚滚的江水说:“多,江里全是!”他以为江水底下全是沙子,只要把葫芦一直往水里塞,就能装满整条江的沙。
夏志明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江对岸的远山被水汽罩着,模模糊糊的,像蒙着层白纱。“那边是江南。”他忽然说,声音有点飘,“听说那边的稻子一年能收两季,沙子也比咱这边细,能做玻璃。”
海山听不懂“江南”是什么,他只看见对岸有船,小小的,像片叶子在浪里漂。“船,要沙子吗?”他举着葫芦问。夏志明被他逗笑了,掐了烟袋锅:“船不要沙子,船装人,装粮食,装去江南,也装来咱这边没有的东西。”
正说着,一个大浪涌过来,比刚才的都高,“哗”地漫过刚才海山玩沙的地方,把他没来得及捡的贝壳卷进水里。海山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紧紧抱住葫芦,生怕沙子被浪冲走。浪退下去后,沙滩上多了些新鲜的水草,还有一条银光闪闪的小鱼,在湿沙上蹦跶,眼看就要干死了。
“鱼!”海山喊着跑过去,想用手抓,又怕被扎。夏志明走过来,弯腰把小鱼捡起来,扔进装水的桶里:“这是汉江给咱的礼,回去让你娘炖汤喝。”海山凑到桶边看,小鱼在水里摆着尾巴,桶壁上沾着的沙子慢慢沉下去,水渐渐清了。
太阳偏西时,夏志明挑着水往回走,水桶一晃,里面的小鱼也跟着晃。海山跟在旁边,怀里抱着装沙子的葫芦,一步三回头地看汉江。浪还在一卷一卷地涌,沙滩上的脚印被浪冲平了,又被新的脚印踩满,像永远画不完的画。
“爹,江南有葫芦吗?”海山忽然问。
夏志明愣了一下,说:“应该有吧,有江的地方,就有葫芦,有沙子,有人家。”
海山似懂非懂,他把葫芦举起来,对着太阳看,沙子在里面亮晶晶的。他想,等明天,还要来装沙子,装满满一葫芦,再装满满一葫芦,总有一天,能把整条汉江的沙子都装回家。
杨树林里的蝉还在拼命地歌唱,夕阳把父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水桶里的小鱼吐着泡泡,像是在说,这江里的故事,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