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铜锣湾的雨

  (1989年深秋)

  轮渡撞开维多利亚港的晨雾时,我攥着船票的手指已浸透汗水。香港的天际线像把生锈的锯齿,割破云层漏下的光。码头上搬运工的号子声混着电车叮当,竟比老灶台的剁菜声更教人头皮发麻。我摸出怀里的存根复印件,福临街33号的墨迹在潮湿空气里洇成团团蓝雾。

  "后生仔,找工作?"穿花衬衫的男人凑过来,金牙在晨光中闪了闪,"制衣厂缺剪线头的,包食宿,月钱三百。"我跟着他拐进小巷,七拐八绕到间铁皮屋前,门楣上"职介所"的霓虹灯缺了半截,像颗烂牙。当他伸手要"介绍费"时,我忽然想起周厂长粮仓里的耗子——那些灰扑扑的影子总在月夜偷粮,被工头发现便打断腿。

  我攥着最后五块钱逃出铁皮屋时,正午的太阳正毒。铜锣湾的街道像口沸腾的锅,双层巴士喷出的尾气混着鱼蛋档的腥香,熏得人睁不开眼。我蹲在街角啃着发硬的馒头,看西装革履的职员从汇丰银行涌出,皮鞋敲打地面的声响,竟比周厂长的铁棍更令人心惊。

  "大陆仔?"茶楼跑堂的阿四将泔水桶踢到我脚边,"想找工作,先学会闻馊水味。"他下巴朝后厨扬了扬,蒸笼腾起的白雾后,胖厨子正挥舞着斩骨刀,案板上的冻肉震得瓷碗叮当响。我跪在油腻的地砖上擦了三遍,胖厨子才扔来件围裙:"从洗碗开始,月钱一百八,住灶台后面。"

  后厨的油烟像条湿毛巾,死死捂住口鼻。我蜷在洗碗池边,看汏碗布在瓷碟上拖出蜿蜒的污痕。胖厨子的骂声混着抽油烟机的轰鸣:"手脚麻利些!这碟子要供财神爷的!"话音未落,瓷碟在我指间炸裂,血珠混着洗洁精泡沫滴进下水道。阿四在旁边嗤笑:"新来的,周老板最忌讳见红,你等着扣工钱吧。"

  深夜收工时,我摸着裤兜里皱巴巴的五十块钱,忽然想起老水手塞给我的铜哨。吹响它时,声音像受伤的海鸥,在霓虹灯闪烁的夜空里打了个旋。街角醉汉的咒骂声中,我踩着露水走向寮屋区——那间用铁皮和木板搭成的"家",月租八十,还漏雨。

  第二日天不亮,我便蹲在码头等活。搬运工头用竹竿戳着我胸口:"细狗似的,扛得动麻包?"我咬着牙扛起第一袋面粉时,肋骨仿佛要折断,却听见工头对旁人说:"大陆仔便宜,压他工钱也不敢吱声。"黄昏收工时,肩头的皮肉已与衬衫粘连,结账时却少了十块:"扣你茶水费。"

  转机出现在第七日。茶楼二楼雅间来了位戴金丝眼镜的先生,指名要喝现磨豆浆。胖厨子急得直转圈,磨盘早坏了三个月。我壮着胆子说会石磨手艺——在老家时,常帮老婆婆推磨做豆腐。当雪白的豆浆从石缝里淌出时,先生眼镜后的目光亮了下:"这后生,倒有几分巧劲。"

  三日后,我被调去面点房帮工。胖厨子扔来本泛黄的菜谱,封皮上"周记茶楼"的烫金字已褪成暗黄。我摸着发霉的书页,忽然想起周厂长粮仓的账本——那上面密密麻麻的扣款记录,何尝不是另一种菜谱?和面时,我总错觉闻到老灶台后厨的霉味,直到阿四捅我胳膊:"发什么愣?财神爷的奶黄包要凉了!"

  腊月将至时,我攒够三百块钱。阿四怂恿我去深水埗买"水货"手表,说转手能赚五十。我攥着钱在街角徘徊半日,最终走进当铺赎回老婆婆的银镯——那镯子早被周厂长抢去抵债,如今辗转流落香港,内圈还刻着"长命百岁"。当铺老板用放大镜照了半晌:"成色差,五十块。"我接过钱时,忽然想起老水手沉入海底的那刻,他独眼里的光,原是这镯子映的。

  除夕夜,茶楼打烊后,胖厨子破天荒赏了半只烧鹅。我蹲在灶台后啃着鹅腿,看窗外烟花在维港上空绽放。阿四醉醺醺地哼着粤剧:"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油灯将我们的影子投在砖墙上,忽大忽小,像群困在玻璃瓶里的飞蛾。

  开春后,我成了茶楼正式学徒。胖厨子教我揉面时说:"面团要醒三回,人也要醒——头回醒在码头,二回醒在茶楼,三回……"他忽然噤声,指了指后厨新装的摄像头,"周老板防着工人偷师呢。"我摸着面案上的刀痕,忽然明白这城市原是座更大的周记粮仓,我们不过是换了种吃法的米虫。

  梅雨季来临时,我收到封匿名信,里头是张泛黄的照片:洗菜阿姐抱着个男婴,背景是广州某家孤儿院。信纸背面写着:"孩子姓陈,1987年冬弃于码头。"我摸着照片上男婴颈后的胎记,忽然想起那夜货轮爆炸时,海风送来的若有若无的檀香味——原是城隍庙的香火,早为我算好了这笔糊涂账。

  这日暴雨如注,茶楼漏得像筛子。我抱着面缸往二楼搬时,听见雅间传来争执声。周老板的嗓门像炸雷:"租金再涨两成?刘主任,我这小本生意……"我贴着墙根挪动,忽然被泼下的茶水浇个透湿。抬头时,正对上刘主任油腻的笑脸:"小兄弟,要不要跟我去香港制衣厂?月钱五百,还管住。"

  我望着窗外雨幕,忽然想起老水手沉海那夜,货轮残骸燃起的火光将半边天染成血色。此刻维港的雨丝在霓虹中折射出七彩,像极了那夜的海水。我摸着裤兜里皱巴巴的工钱,忽然笑出声来——这笑声惊动了雅间的争执,周老板探出头来,正撞见我眼里的光。

  深夜收工时,我蹲在码头吹响铜哨。海风裹着咸腥气扑来,却比茶楼的油烟清爽百倍。远处货轮的汽笛声穿透雨幕,我忽然看清这座城市的真相:它不是吃人的怪兽,而是面巨大的铜镜,照出我们所有人的贪嗔痴。我攥紧怀里的菜谱与照片,看雨滴在维港水面砸出千万个漩涡,每个漩涡里,都浮着个蜷缩的影子。

  雨停时,东方既白。我踩着积水走向寮屋区,裤脚滴答作响,竟比在老灶台洗碗时还畅快些。茶楼后厨的油烟味混着海风钻进鼻腔,我忽然想起母亲纳鞋底时穿行的银针——那针尖在油灯下颤巍巍地亮,恰似我此刻眼里的光。这光或许微弱,却足以刺破铜锣湾的晨雾,照见前路蜿蜒的纹路。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码头的晨雾厚重得如同浸了水的粗麻布,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脊背上,让人喘不过气来。那雾气仿佛有实质,丝丝缕缕地缠绕...
    雅仙寻逸酒阅读 28评论 0 2
  • 城隍庙的青砖墙结着薄霜,寒气像细密的针,扎进每一道砖缝。我蜷在供桌下,怀里揣着半个硬如石块的冷馒头,牙齿咬下去时,...
    雅仙寻逸酒阅读 43评论 0 5
  • 一 现实就是这样,山青秀水,得山水清气,则生才俊人杰;穷山恶水,聚天地浑浊,则生盗贼草寇。吉象冲非钟灵毓秀之地,界...
    云问雨阅读 1,323评论 10 12
  • 引子 早晨五点,解雨臣准时睁开了眼睛。五点十分闹钟响起,他从床上起身,进卫生间洗了个澡。刷完牙后,他用毛巾擦干身上...
    王喵叽_阅读 657评论 0 0
  • 第1章被骗 台北郊区的一个废弃仓库里,大门被锁得紧紧的,外面的阳光从仅有的几个高高的窗子射进来,晒在几个年轻的女孩...
    把你的脚步留下阅读 789评论 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