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莲花

她把写好的信纸对折,塞进她昨天买的黄皮信封里。她犹豫要不要在信封上写些什么,该有个收信人的,但她又想不出给谁——全是她发自肺腑的剖白,可惜别人看了,恐怕只会觉得她神经病。她微微叹了口气,就这样吧。她拿了一本书压在信封一角上,置于桌子的正中。那本书的书名是《好女人如何度过一生》。

她看看时间,差不多了。

她走到门口换鞋,从挂钩上取下挎包,条件反射地检查包里的钥匙、皮夹。之后,她立在那里,静默地环视她住了三年的这个屋子。

阳台上晾晒的衣服还没有干透,遮了些许从窗户透进的光,使本来就有些发黄的墙壁显得愈加斑驳。天花板上受潮的墙皮部分剥落了,床铺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沙发上散落着几本女儿的绘本。沙发前面是房东留下的旧餐桌,她在刚搬进来时,曾借了一把锯子锯断了桌腿,铺上一块布,改成一个矮几,这样她们便可以坐在沙发上吃饭,女儿可以趴在桌上写字。她刚刚的信就是在这张桌上写的,现在还觉得有点腰酸。

靠近门口有一个简单的料理台,墙角堆着调料瓶罐,电磁炉上有个锅,水槽里有几个脏碗。她通常是晚上才洗的。

她这样仔细地看了一遍,临走时,把手机也放到桌子的中央,那封信的旁边。



她在幼儿园门口等了一会。园区里很安静,是午睡的时间了。女儿见到她,开心地撒开老师的手,朝她跑过来。

“阳阳妈妈,今天这么早来接她呢。”老师说。

“对。给她过个生日。”阳阳妈妈笑了笑。

“阳阳生日快乐!”老师对小女孩说。

“谢谢章老师,”她对女儿说,“跟章老师说再见!”

小女孩很高兴地照办了。

她熟练地爬上了妈妈的电瓶车,跨坐到妈妈的腿上,环抱着她。她比之前又长高了不少,再高一点恐怕要挡到她母亲的视线了。

初夏已有些热意,电瓶车疾驰带来的风,也是暖烘烘的。行人和车辆在她们身后急速地后退,这一带的路边没什么树,她感觉自己后背上渗出了汗,她的女儿很安静地趴在她身上,她能够闻到女儿头发上的洗发水的香味。

她们在一间蛋糕店门口停下来。

“生日蛋糕要提前订的。”店员说。

“这样啊……”她看起来有点失望。

“妈妈,我吃这个就好了。”女儿指指橱窗里的切片蛋糕,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

她感到安慰,便让女儿自己挑。

女儿在橱窗前踮着脚尖看,看了好一会之后,回过头来问妈妈:“这个可以吗?”她真正想要的其实是另一块,但她挑了一块看起来不会太贵的。

她的妈妈同意了,问店员,有没有生日蜡烛,她们要在店里面吃。

店员摇头,生日蜡烛只有生日蛋糕才送的。

阳阳仰起脸再次说:“妈妈,我不用蜡烛。”

她的母亲笑了,摸了摸女儿的头。

她们面对着蛋糕坐着,一人拿了一个小勺子。

她问店员,打火机有吗?借个打火机?

店员狐疑地瞅了她一眼,但还是拿给了她。

她点燃了打火机,火苗有些弱。她把火力开到最大,火苗像喷泉一样地窜得老高,晃晃悠悠地左右摇摆。阳阳兴奋地“哇”了一声,她母亲在火光里的脸,像太阳一样明媚,而她是太阳底下一朵生机勃勃的雏菊花。

“快许愿!”她母亲说,一面给她唱起了生日歌。

阳阳闭上眼睛,两个手握成小拳头——她希望以后妈妈不要再发火了,希望妈妈每天像今天一样地温柔,希望自己能够快点长大,妈妈就不用那么辛苦了。她睁开眼睛,腮帮子鼓得圆圆的,一口气吹灭了火苗。



“妈妈,我们去哪里?”

她们再次坐上电瓶车,但不是往家的方向。

妈妈说:“带你去捉鱼,好不好?”

小女孩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喜欢一切与水有关的东西,不仅仅喜欢,简直是为之神往,当然很可能还因为这是被禁止的——她的母亲通常都不同意她去玩水,路边的小水塘也不行,因为会把鞋子弄脏,裤子弄湿,搞不好还会着凉。

“去哪里捉鱼?”

“去你喜欢的那条河呀!”

那条河在一片荒废的工地之外,在这个城郊的边缘,从那里再往东是一片小山,少有人去。她们曾经去过一次,就是那一次阳阳挨了骂,她喜欢的小鱼网也给没收掉了。

穿过工地的废墟——其实有几栋楼的结构已经建好了,但剩下的都只打了个地基,从春节后就没人在管了,几个月过去,废墟的泥土里倒长出了不少绿色的植物,从灰褐色的砖块中滋生开来,远远看去,像铜锈中长出青色的霉斑,绕过一个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棚户区,拐进一条小土路,从一片小树林的边缘穿过去,就到了河边。

有一些塑料瓶和包装袋散落在河边的碎石滩上,可见以前是有人来的,不过现在放眼望去,河的这一面是小树林,河的对岸是大片的荒地,毫无人烟。

她从车后面的储物箱里取出一支小小的红色的渔网和一个小水桶。阳阳见了,高兴地在原地蹦跶,她的小裙摆像蝴蝶的翅膀一样上上下下地扑腾。

河边杵着一块褪了色的“小心落水”的警示牌。她们从坡度较小的一面小心翼翼地走下去,妈妈走在前面,她走到下面之后,伸手将还在坡道上的孩子抱了下来。

到了石滩上,阳阳就撒腿往水边跑了。

太阳已经往西边过去了一点点,不像刚刚那么刺眼了。她在女儿跑得太急的时候,下意识地叫住她。她自己找了一片适合落脚的地方,喊她的女儿过来。水不算特别清,但是能看到里面有一些黑色的小鱼在游动。她指导女儿用网去兜一条刚刚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小鱼,女儿试了几次,都让鱼跑掉了。

“这鱼真狡猾。”妈妈说。

阳阳咯咯咯地笑,跟着说:“这鱼真狡猾。这鱼真狡猾。妈妈,狡猾是什么意思?”

“狡猾就是,很难抓到它。”



她在河边找了块石头坐下,看着女儿笨拙地拿着小鱼网捞鱼。她的裙摆散落在地上,沾到了水,她下意识地要过去帮她把裙子系起来,转念一想,由它去吧,她高兴就好。

不时地有鸟从河边的树梢上掠过,在静谧的微风里带来一点动静。她久久地望着女儿,想到这三年她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她以为只要离开那个人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却发现痛苦就像是一个鬼魅,无论她到哪,永远跟着她。她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一份零工叠着一份零工地打,再让人看不起的活她都肯干,旁人的冷眼她也不声不响地担受着,可就是那样,也还是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

这孩子跟着她太苦了。她是不配当妈妈的,她没有能耐做一个称职的妈妈。在点着打火机的时候,她也许愿了——女儿那么乖巧,她应当投胎到好人家去的。

阳阳搓着眼睛站起来,丢下了渔网,喊了一声妈妈。她今天没有睡午觉,妈妈搂过她,她倒进妈妈的怀里就开始睡了。妈妈把脸搁在女儿的头上,闻到她头发上的青柠香气,混合着她身上的奶香味,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她长长的睫毛像河边轻盈的垂柳。

她在做着香甜的梦了。

天空由蓝灰色转向灰色,是远处的乌云慢慢漂移过来了,马上就会有一场暴雨。妈妈轻抚阳阳的头发,拨去几缕散落在她眼角的发丝,在她头顶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她小心地抱起了阳阳,轻着步子向着河流走去。

一只鸟,忽然扑棱着翅膀,从树梢上奋力地飞走了,枝桠上的树叶一阵窸窸窣窣地响动。远处开始打雷,雷声发闷,像是真正的雷声正藏在后面,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她站在河水里,手臂上抱着熟睡的女儿,水没过了她的膝盖,水声哗哗作响。女儿柔软的小手抽动了两下,好像在抓什么东西。这孩子在梦里也在捉鱼吗?她鼻子里涌上一阵酸楚——就让孩子跟鱼儿们一起到水里游去吧。

她最后望了女儿一眼,喉头发出一声闷雷般的响声,在下一个雷声中,将女儿的头用力地摁进了水里。小女孩起先没什么反应,过了片刻开始挣扎,发出了小兽般哀嚎的声音,手脚胡乱地往外蹬,有好几次踢得她直打踉跄。她没有想到小孩子挣扎起来也能有这么大的力气,这使她愈加不敢松懈,狠着心要让这个过程尽快结束——孩子的每一次挣扎,都像一把刀子,插到她的心口上,但她只能任由自己的心鲜血直流,她不能心软,她不能停手——快结束吧!她在心里哀嚎,快结束吧!

灰暗的浓云已经盖住了她头顶的天空,雨落下来了,打在水面上,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雨打在她脸上,像冰锥一样,刺穿她的心,她的肺,她的生命里的一切。

她看到女儿的小裙摆在水面上浮起,像一朵安静的水莲花。

她把女儿翻转过来,想去看她,又不敢去看她,可还是舍不得不看她。

女儿的脸色发青,头发在头皮上黏做了一团,双眼紧闭,双颊鼓起,仿佛装了满嘴的话来不及和妈妈说。她哀恸地发出一声凄喊,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她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向着河水更深处走去。水没过了她的腰际,水流像水草一样缠住她的双腿,又像章鱼数不尽的触角拖住了她的步伐,女儿在她手臂上变得愈发沉重,她的手臂发麻,像两根枯槁的树枝即将折断。

水没过了她的胸口。她双手托举着女儿,女儿正像一条游曳在水中的鱼。她低头在女儿的脸上亲了亲,手指抚过她的脸,从喉咙底说出的话几乎没有声音:“宝贝,妈妈爱你。妈妈永远爱你。”

她放开了女儿像天使般安静的身体,看着她慢慢下沉,她的小裙裾最后一次在河面上波动,像一株断了枝的莲。河水没过了她小小的身体,仿佛她从未出生过。

什么都没有了。一切的一切,都没有了。

她最后望了一眼这个世界,闭上眼睛,将身体沉了下去,河水咕隆隆地涌进她的耳朵,裹住了她的身体,像布条裹住一具木乃伊。



她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世界变得无比地宁静,感觉自己正在往天上飞,像一只无拘无束的风筝,像小时候她父亲在田埂上给她放的那只风筝。

风筝飞过了麦田,飞过了树梢,飞过了房顶,飞到了云朵里去。

“珊珊以后也像这只风筝一样,飞得那么高。”

他们两个站在田埂上,父亲把风筝线递给她,教她自己去掌控方向。她带着风筝跑,有时是风筝带着她跑,后来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风筝,她飞到了天空当中,看到大山外面的景象,看到她未来的人生像无垠的大地一样广阔。

母亲的声音从老远的地方飘过来,像是顺着屋顶的炊烟,轻悠悠地晃到了田埂上——

“珊珊——,吃饭了!”

“珊珊——,回家了!”

“珊珊——珊珊——,快回来!”

她猛吸了一口气,鼻子里进了水,她张嘴要呼吸,嘴里进了更多的水,她拼命地扑腾,湍急的流水几乎要将她掀翻,她把手伸出水面想要抓住什么,脚不停地往水底下蹬,努力找到平衡——终于,她的头探出了水面。

她猛地咳嗽起来,感受到暴雨像冰雹一样地砸在脸上。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从鼻子一直灌注到了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每一个细胞都如遇甘霖般活了过来。她又吸了一口气,再吸了一口气,仿佛呼吸变成了此刻她在世界上最为渴望的东西。

她忽然意识到,在这茫茫世界当中,她只剩下了她自己。什么都没有了,她没有了可以牵挂的,同时也没有了需要负担的。

她已死了一回——过去的她死了,但死神又将她送了回来,现在的她重生了。

她站稳了身体,在雨的瀑布当中努力辨别上岸的方向。她奋力地往回走,到达岸边的时候已精疲力尽。她伏在岸上,向着河中央望去,河面上除了雨打出的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什么也没有。

她找到了河边的小渔网和小水桶,慢慢地摸回路上,骑上了电瓶车,悄无声息的,就像来时一样。



在楼道口停电瓶车时,遇见了一个刚要出门的人。

“没带伞啊?”对方说。

“是啊,忽然下雨了。”她说。她的牙齿在打架,全身都在滴水。

她回到住处,开门进屋。先冲了个澡,换了身衣服。走到沙发旁坐下,看到女儿散落四处的绘本和画笔,心里很不舒服,三两下把它们收起来,塞进柜子里。然后,她看到窗台上挂着的女儿的衣服,还没有干透。雨打在窗户上,发出哔哔啵啵的响声。她想女儿该下课了,得带上雨衣去接她。

她站起来,准备去拿雨衣,才恍惚间想起女儿好像不在了。

她感到巨大的心慌像漫天盖地的一张网一样,将她整个人罩了起来。她僵立在料理台旁边,脑子里一片空白,看到水槽中堆着几个脏碗,惯性似地拧开水龙头,在百洁布上滴上洗洁精,拿起一只碗开始洗。流水唰唰唰地冲下来,慢慢地在她泥泞的脑海里冲出一条路来。

她洗干净了碗,放到平常放它们的地方。然后,她走到桌前,把那本书下压着的信拿到水槽边,找到一只打火机点燃了,看它慢慢地烧成灰烬,打开水龙头,灰烬在水流的击打中变成了黑色的碎屑,涡旋着消失在下水道里。

而后,她走到沙发前坐下,拿起桌上的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喂,110吗?”

“我要报案。”

“我女儿不见了。”

“就一会儿工夫,我没看着她,她就不见了!”

一阵急切的、凄厉的、无可抑制的恸哭,穿过重重雷电和暴雨,传到了接线员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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