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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乌兰布和沙漠里,有两位自称是八十年代遗民的诗人。乌兰布和人叫他们谢诗人、乔诗人。这三十多年来,他们都是长发齐肩。夏天穿花衬衫、喇叭裤;另外三季外穿雪白的风衣。这些衣服穿破了,他们就拿到裁缝店,不论花多少钱,要人家照着原料原样重做。有一年,裁缝店老板警告他们,以后见不到这样的布料了。他们把这些布料都买了三十米,第二年贷款种地。又一年,他们找遍了巴彦淖尔盟,没找到裁缝店,又去包头市找,总算在一条小巷里找到一家。两人把手里的布料都做成了衣服,压在柜底,一个月检查翻晒一次,怕像布料那样,受潮发霉不说,还成了老鼠的窝。
他俩没事儿就聚在一起听乔诗人那台燕舞牌录音机。八十年代流行歌曲的磁带他们都有。有一天,所有的磁带都哑巴了,就把录音机放在身边,他们自己唱。谢诗人的嗓子里有哨子音,乔诗人的嗓子里有破锣音。他们不在乎乌兰布和的人骂他们鬼哭狼嚎。
每年不用他们吱声,乡邮电所就给他们订上了《诗刊》《星星》,从八零年到现在,这两本杂志他们哪期都有。谢诗人专门盖了一间砖粮房码放它们。屋里连房顶都用水泥抹了出来,地上还铺着塑料布。一年四季严门闭户,可是年年能翻寻出被老鼠咬烂的杂志,和干成一张皮、巴在杂志上的死老鼠。他们就报废了这些杂志,重新邮购。有一次,《诗刊》回信,先夸奖他们对《诗刊》的忠诚,然后向他们道歉,说,二十五年过去了,八零年第八期确实没有库存了。这封信他们不时拿出来认真地读,都像第一次读似的。
每期杂志一到手,他们就急急忙忙翻开,看看目录上有没有自己的名字。他们从不讳言,常常梦见自己的名字上了这两种杂志。你随便提起一位诗人来,他们就能说出这位诗人在这两种杂志上发表过哪些诗,分别发在哪年的哪一期上。有一次,谢诗人用乱真的印刷体字,在一期《诗刊》最后一页的空白处,把自己的一首诗写了上去,写上了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笔名。一年后,乔诗人反复回忆,认定这首诗以前没有,报废了那本杂志,重新邮购了一本。这是两人唯一的一次龌龊。
谢诗人的儿子谢辉八岁那年,和伙伴们撬开那间粮房的门,把杂志垛当大山爬着玩。谢诗人暴跳如雷,打得那些孩子哭声震天。家长们找过来,骂他,你还是诗人呢,简直是牲口!跟这些才不吃屎的孩子一般见识。他直着脖子吼,这是诗!你们可以骑在我脖子上拉屎,但绝不能把它们踩在脚下!绝不能!她老婆忍无可忍,说,那你就跟你的诗过日子去吧,闹着和他离婚,在亲朋好友的劝说下没离。
谢诗人就爱放羊。把羊往草地上一丢,海阔天空地遐想。灵感一来,不拘哪里坐下,屈起腿当桌子,从兜里掏出笔记本来就写开了诗。写完了诗,再四处去找羊。有一次,羊跑进了人家的麦地里,让人家给吆走了,害得他大找了三天。老婆逼着他去城里打工,说,就这几亩地,给儿子挣不下娶媳妇的钱。他跟着老婆出去打了一年工,说自己受不了别人的指拨,习惯不了人与人的勾心斗角,硬要回去。老婆说,你是嫌打工写不成诗,想再回去放羊了吧?他默认了。老婆说,要是那样就离婚!他就跟老婆离婚了。
乔诗人喜欢一个人干农活,这样没人打扰他的遐想。灵感一来了,盘腿就地一坐,从兜里掏出笔记本来就写开了诗。有一次写得忘了自己正在浇地,淹了几十亩麦地。神婆说他着了魔。他父亲和三个兄弟把他吊在树上,用水蘸牛皮鞭抽打了三天驱魔。养好了伤,他依然故我。父亲就把他另(从父母的家里分出去)了出来,由他自生自灭去。他却觉得自己被解放了:种几年地,攒下些钱,背包一打,四海为家。钱花完了,再回来种地。
这个时候,乌兰布和的人叫他们诗痴。
每年重阳节出去玩成了他俩庄严的仪式。有时乔诗人远在千里,也一定赶回来。当年《草根》诗社二十来号人马一致决定,每年重阳节去乌兰布和沙漠里举行活动:不光是显得浪漫,还为了乌兰布和沙漠里众多的风景。本来是要在端午节搞活动的,社长何明说,咱都是农民出身,还是供奉陶潜的好。没过两年,参加的人少起来,到第五年锐减,最后就他俩了。
每年他俩都先带上从这一年的诗作中精心挑选出来的诗,再带上那台录音机和所有的磁带,再带上酒、烙饼、咸菜、井水,骑上乔诗人那辆再也买不到配件的铃木125,进了沙漠。具体他们干了些什么,没人知晓,他们对谁都庄严地缄默着。有一年,铃木125跑不动了。两人一商量,重阳节就改在乔诗人的院子里过了。
两人在乔诗人的院子里栽培菊花。只要听说哪里有菊花的新品种,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弄到种子或者一盆花来。乌兰布和的人又送他们一个绰号:谢花痴、乔花痴。有好事者把两个绰号整合在了一起:谢诗花痴、乔诗花痴,颇有正在流行的外国名字的味儿。叫着叫着,人们把后面的痴字给叫丢了,成了谢诗花、乔诗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两位妙龄女郎呢!不知道从哪年开始,乌兰布和谁家生了女孩,就起名诗花。老师叫一声诗花,班里总有三四个人答应。
农村人手贱,只要瞧见乔诗花家没人,就翻墙进来偷花。两人把院墙加高到房那么高,偷花人搭梯子翻墙而入。两人养狗,偷花人在熟肉里夹上耗子药,隔墙丢给狗。两人养了四条狼狗,一咬开地动山摇,偷花人才作罢。
他们的菊花出了名。人们偷不上就来买,两人一口拒绝。有人把杀草剂偷偷地丢进院子里。没法,两人把院子用塑钢封了起来。这样也好,冬天菊花也不受冻。夏天的时候,把顶上的天窗打开,也凉快。
两年的工夫,乔诗花那一亩半大的院子就成了菊花园。两人在院子中央栽了四根碗口粗的椽子,椽子顶上横架起四根横梁,横梁上严丝密缝地拼盖上沙枣树木板,天然的花纹让画匠自叹弗如。他们从“天高地远”里择出两字,给亭子起名为高远亭,逍遥里暗含着幽怨。
在没有手机的年代,乔诗花要是想见谢诗花,或者告诉谢诗花,这时自己在家,就把一面红旗用吊轮拉到电视天线架子上,方圆十里的人都能看见。不久,一条路上就会出现谢诗花,骑着他那辆浑身乱响的永久牌自行车。不久,路过乔诗花家院子的人,就会听见他们一首接一首地唱八十年代的歌,就会有吟诗作赋声,就会挤眉弄眼地嚷,哈,他们又鬼哭狼嚎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