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序与墨斗慌忙赶到老城区的樟树林。
这里此前是一个工厂,已经废弃许久,如今枝繁叶茂,变成了白天也光照不足的小森林,被居民们当做城中公园。
“落尘!”墨斗高呼,“你在哪边!”
无人应答。
此刻阴风大作,卷起满地枯叶。落叶腐朽的气息在半空弥漫。
不详的气息逼近。
一个黑影显现。
半小时前。
槐序刚刚发完最后一个卡片。今天他超水平发挥,这个成绩应该可以碾压落尘她们,他心里却过意不去。若此事打击了她们自信心,弄得不欢而散,他可当担不起。
要不……请她们吃个饭?现在的女孩子都喜欢什么来着?都像自己妹妹那样爱吃甜食么?
往回赶的路上,槐序皱眉思索。
这时他的耳机响起声音:
“槐序!出大事了!”
“又咋了?”他翻白眼。
墨斗向来大惊小怪,路上看见可爱的狗子都不忘给他报告,而且事无大小,开口一律是“出大事了”。
“你快回来和我汇合,女孩们的信号消失了!”
槐序听罢,慌忙回赶。
碰头后,槐序劈头盖脸开骂:“这下可好!我们刚把她救出来,现在又让她被百器冢抓回去了!我们还要循环多久?这算什么,永动机吗!当时我就不该让你带她过来!”
“哎呀,先息怒,息怒!”墨斗连连作揖求饶,“这次我可以确定,和百器冢无关!”
“那你说说怎么回事?”槐序双手抱臂。
“其实,我偷偷在那姑娘肩膀上装了信号器。”墨斗吐吐舌头,“这种信号器在百器冢接近时,会发出警报。但直到她信号消失,我也没收到警报,所以应该不是百器冢所为。”
“也就是说,你把她当做诱饵!”槐序震声。
“抱……抱歉!”墨斗目光躲闪,“我以为这样百器冢就会自投罗网了!如果我们能活捉一只百器冢,再把功劳算在你头上,你不是能加薪嘛……”
“你疯了!”槐序扬起手,吓得墨斗闭紧眼睛。可修补师犹豫一阵,还是放下手。接着他长出一口恶气,“走!”
“去哪?”
“去她信号最后出现的地方!”
一路疾行,两人翻过高墙,来到信号曾经的停留地。
眼尖的墨斗一眼就看见地上有什么闪闪发光,跑去捡起,果然是损毁的信号器。看样子是落地后被人踩了几脚。
“不知道是意外掉落,还是被人为破坏的……不应该啊,只有米粒大,谁会发现。”
这时她看见槐序走来,便挥手高呼:“你那边情况如何?”
“情况很糟,我问了周围的居民。女孩们遭到了付丧神的围攻。”
墨斗目瞪口呆。她固然想要车河紫领略人类与付丧神的矛盾。但这种形式可能过于刺激了。
“后来有人来解围,你猜是谁?”槐序脸上的担忧少了些,“是维维安。”
“原来是金主大人!这我们就放心了。真是的,也不和我们说一声。”墨斗长吁口气。
“但根据目击证言,落尘却留下来,最后被一位陌生的秃头男子带走了。”
“当地付丧神也不知道是谁?”墨斗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他们往西边走了,一路问过去吧。”
说罢,两人沿着街道,火急火燎向西进发。
此刻,他们根据线索找到了樟树林。
黑影在不远处现身。树影斑驳,宛如面纱盖在那人身上。
“我感觉到落尘的气息就在这里。但气氛很不对。”
墨斗小声嘟囔。
“您好!”槐序朗声问候,“我们在寻找一位失踪的灰发付丧神,不知您可有看见?抱歉闯进您的领地,还请多多包涵。”
对方没有回答。
槐序壮着胆走进,发现阴影之下,正是之前被目击带走落尘的中年男子。
男子挂着诡异的笑容,漠视来访者。
“你是什么人!”墨斗本能地感到不安,此刻护在槐序身前,拉开架势准备战斗。
“哼哼,既然你们认不出,小生就放心了。”对方露齿一笑。
“小生?这个肉麻的自称……等等,你是泉上清没错吧!”墨斗怒目而视。
泉上清!槐序如临大敌。
“没错。”泉上清歪头,颈椎咯吱作响,“小生也压根不想隐瞒。”
“可你怎么……”墨斗双手在半空比划,“秃……秃了?”
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啧。”泉上清伸手扶额,强颜欢笑道,“这只是小生暂时的形态,请别较真。我们切入正题吧。”
“所以,你还想为百索的事情报仇?你敢对落尘下手,我们就让严月汇报给百索!快把她交出来!”墨斗吸引泉上清目光的同时,右手放在背后,做手势让槐序悄悄呼叫步摇。
“哈哈哈!先别冲动嘛。小生这次过来,是为了表明百器冢的诚意。”
泉上清深鞠一躬。
“真感人。昨天你还想把我们全杀光,今儿怎么就来谈判了?”
“孤儿院的事情就既往不咎,毕竟也是你们职责所在。但是更大的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了。我们可能……需要放下分歧,选择合作。”泉上清笑得神秘莫测。
“合作?我给你钱,你赶快去医院挂个号,挂脑科!你究竟在耍什么花招?”墨斗难以置信。
“小生也是临时得知此事,所以更要好好谈谈。但如果坚持无理取闹,那么……”泉上清笑得憨态可掬,“你们,也会变成诚意的一部分。”
这时,阳光突破云层,光线渗入树冠,可以看见落尘正背对大家,坐在泉上清身后不远的石台上!
“别管他,去救落尘!”经过孤儿院的遭遇两人明白,泉上清的能力固然无解,但只要不主动出击,他也无可奈何。此刻墨斗便打算与搭档兵分两路,绕过泉上清,直取落尘。
“那就得罪了。”
擦身而过时,墨斗听见泉上清如此喃喃。
下一秒。
墨斗只觉腰部剧痛,接着身子一歪,被狠狠甩在附近的樟树上。
一人粗的树干剧烈摇晃,枝叶纷飞。
她痛得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大脑一片空白,耳鸣。
视野里,泉上清伸出右手,掌心露出铜钱形状的空洞。从洞里伸出长鞭,死死缠住墨斗的腰。而这所谓的“长鞭”,由一连串古钱构成。钱币如同一个个吸盘,方形孔洞扯得血肉剧痛。
见状槐序拔出匕首,抽身折返,前来救援。
随即寒光一闪,匕首在空中划出弧线,远远插入地面。
泉上清伸出左手,手腕附近悬浮着数枚刀币,刀锋寒光闪闪,抵住槐序喉咙。
槐序喘着粗气,流下冷汗。
刚刚太快了。他还没有看清对手的动作,匕首就被击飞。
泉上清冷笑,散发着不可思议的杀气。
与之前判若两人。
“真遗憾。看来我们得打成共识了!”
话音刚落,墨斗他们便被远远震飞在地,五脏六腑都在肚里翻涌。数不清的钱币暴雨般砸在他们身上,痛得头晕眼花。
“他怎么会……这么强!”墨斗仓惶爬起,苦不堪言,却不忘扶起槐序。
“因为小生刚刚吃饱。不像之前,没劲和你们闹。”泉上清信步走来,“怎么样,我们能好好谈谈吗?”
“那就要看你眼神怎样了。”墨斗狡黠一笑。随即墨烟四起,她与槐序隐没其中。
“哼,真是掉价。”泉上清耸肩,“都是过时的把戏啦!”
随着他左手一挥,之前散落一地的钱币开始逐渐变大,取代落叶,将地面完全占据——以落尘为中心,周围数十米铺满脸盆大小的金币,晃得人眼生疼。
每个钱币都开着黑洞洞的方孔,就像等待猎物失足踏入的陷阱。
四周再无声息。
突然,方孔里伸出漆黑手臂,铺天盖地向同一点袭来——墨斗现形,她正一只脚陷进方孔,难以拔出。转眼间,她已被黑手擒拿,按压在地。
“不要管我,去救落尘!”墨斗高呼。
“就逃吧!谅你们本事再大,掉进钱眼里也休想爬出来!”
泉上清抚掌大笑。
而就在墨斗吸引敌人的空挡,槐序已经用细线斩断黑手,硬是杀出条血路,直逼落尘面前。
奇怪的是,只有落尘附近依旧铺满落叶,没有钱币。
而槐序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因为就当他伸手触到落尘的瞬间——
眼前的“落尘”如雾气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黑发血瞳,扎着双马尾的年幼女孩。
女孩面向槐序,无邪一笑。
下一刻,还不及槐序抽身躲闪,脚下落叶扬起,宛若暴雪。
混杂在枯叶中,以女孩为中心,足有一人之宽的捕兽夹拔地而起。
而捕兽夹闭合之处,正是槐序的脖颈。
“槐序!”
墨斗的尖叫响彻树林,群鸟惊起,扑棱棱飞满天空。
接着就是死一般的寂静。
在此不久前,老城区边缘,一位年轻男子被按着跪地,双手反剪,绑着手指粗的绳子,系着死结。
他面戴眼罩,脸无表情。之前在牢房里,经过允许,他挑了件自己最满意的白色衬衫,临走前吃了一顿自己最喜欢的菜肴。
现在,他的眼罩被摘下。他正在一处空地,周遭都是树林。
天色不好,成片的云层堆积在天空一侧。微风摇曳树冠,也掠过他乌黑的卷发。
他缓缓抬头。面前,是一座临时搭建的木质绞架。
有三个人站在他身旁。
“现在,我会宣读你的罪行与判决。”步摇手持长枪,神色冰冷。
不远处的绞刑架已经说明一切。
男子面露微笑,颔首示意。
步摇长枪插地:
“付丧神随因,你蔑视生命,残忍无道,放纵百器冢残害生灵,其罪当诛。这百年来,你残忍杀害了至少两百名年轻女性,丧心病狂,令人发指。如今数罪并罚,判处极刑,立即执行。”
说罢,步摇向随因冷冷一瞥:“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男子略微沉吟:“请把我这些年来的画展与拍卖收入,全部捐赠,用于这座城市的修缮工作。哦差点忘了,记得留下五分之一,捐给夏获孤儿院。”
他抬头直视步摇,明眸皓齿,笑得灿烂。
“那么对于受害者,你就没有任何忏悔或者歉意么!”旁观的海柳发话。
“很遗憾。但我没觉得欠她们什么。”男子血红的眼眸漾起柔情,“她们想要什么,我就给她们什么。但我也需要回报,仅此而已。现在,她们的生命定格在了最美的年华,与我融为一体,迈向永恒。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说到动情处,他声音发颤,伸手拭泪,却只觉周遭剑拔弩张。再一看,他刚刚为了擦眼泪,不小心挣脱绳子。
“啊……抱歉抱歉,让你们受惊了。”随因慌忙举起双手,“我不会逃跑的,请不要担心。”
“你最后还有什么愿望么?”步摇重新绑好随因,示意他起身,押着他前往绞架。
“愿望……”他孩子般噘嘴思考,随后露出温柔笑容,“我希望,我所有的同胞都能像曾经那样幸福。连你们也是。仅此而已。”
众人无言。
“只要百器冢存在一天,就永无幸福可言。”步摇冷笑。
很快,男子的头被塞进绳套,双脚戴着镣铐,另一段连接实心铁球。确认绳套足够结实后,步摇走到他身前:
“如果要忏悔,现在你还有机会。”
男子皱眉思索,随即笑脸相迎:“我没什么想说的。对了,你们要加入百器冢吗?”
“老样子。毫无悔意。”步摇说完,转身跳下木台,示意其他人准备行刑。
“这一切,都是为了被你杀害的无辜之人。”她冰冷说道,高举右手,随即挥下。
男子脚下的木板猛然打开。
黑铁球无情拉扯他纤细的身体,木质绞架发出可怕呻吟,伴随着颈椎拉伸的咯嘣声响,男子身体在半空摆荡,如同自鸣钟的钟摆,最后,直直地悬停在半空。
时间照常流动。
步摇看着男子的模样,拿出本子开始记录。
四十分钟后。
“好了……没有?”被吊着的男子嘶哑道。
“还有二十分钟。”步摇看看手表。
“我有个……建议……”他挣脱绳子,双手努力比划,吃力地挤出声音,“下次还是枪决或者电椅吧……绞刑……太难过了……”
“好的。那么以后就一直是绞刑。”步摇提笔记下。
“虽然死不掉但是很痛苦……”随因艰难地发表看法,“而且前几天不是才处刑过吗?”
“因为上个月耽误了,这个月一口气补回来。”
“要是有办法把你彻底杀死,我们还会这样折腾么!”海柳双手叉腰怒吼,快步至绞架下。
鹤天想拽她袖子,让她别再动火。
没拦住。
对于随因,海柳从来没有过好脸色,但这次还有别的原因。
“是不是你对业因下了什么命令?”她脸色赤红,伸手揪住男子衣领。因为随因还吊在半空,她抬头仰视,“之前业因一直老老实实呆在雾仙岭,为什么这次就没了影,害得我们白跑一趟?她要是跑到其他地方吃人怎么办?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我们百器冢没有严格的等级关系,亲爱的,你真的问错人了!”随因可怜兮兮,说话却不再吃力。自始至终,他朱唇微启,语调温柔,如同哄淘气弟妹入睡的兄长。
“谁特么是你亲爱的!”海柳咆哮,扯着随因,整个绞架都在跟着晃动。
随因只好乖乖闭嘴。
“那百索呢?”海柳的手在随因脖子勒出红印,“在我与鹤天去找业因的时候,是不是你下令让百索袭击修补师,还妄图破坏城市的!”
她的手气得发抖,混杂着恐惧。
她早已领教过随因的可怕之处。面前的付丧神是彻彻底底的怪物。但在怒意的驱使下,她不会败给恐惧。
“这种问题比起我,不应该去问问泉上清么?”随因无奈地撇嘴,“以及,你们为什么不能换个思路。”
说到这里随因狡黠一笑:“百器冢对你们的情报了如指掌,有没有可能是你们周围的人——不,甚至就是你们之中,出了什么叛徒?”
“何况背叛这种东西,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你说是吧,鹤天。”随因赤瞳闪烁红光。
鹤天闻言垂下目光。
“你再说一遍!挑拨离间已经不管用了!”海柳扬起巴掌,“下个月的处刑,就让我把你拖出去犬决!”
“我们聊些别的吧。我知道你们与百器冢不共戴天,”不知是害怕被揍,还是真的觉得当前话题无聊,随因被吊在半空谈笑风生,“但是拜托,现在我们的恩怨根本微不足道!因为,更大的威胁已经来了。”
“你什么意思?”海柳将巴掌换成拳头,同时反复掂量是该锤他还是该扇他。
男子却伸手,指向天空。
三人随他看去。只见诡异的乌云占据西边的半壁天空,不断翻涌。
“那些乌云怎么了?”海柳准备挥拳。
“如果我说,从云端之上即将有人降临,毁灭一切,你们相信么?”
海柳瞳孔放大。
“这可是我得到的神谕啊。真正的敌人就在云端。”随因一脸轻松。
“居然沦落到拿传说做挡箭牌,真是可悲。”步摇摇头冷笑。
“等一下,让他说。”海柳捏住随因下巴,“把你知道的全部倒出来!”
“你的手在发抖。呼吸也很沉重。”随因眯眼,露出戏谑而慈悲的笑容,“从刚刚开始,你都在用愤怒掩盖恐惧。为什么看见我会让你那么害怕呢?亲爱的。”
他微微低头,笑着与海柳对视。
海柳连忙后退,捂着胸口喘气。
她的手打颤,双腿发软。
鹤天上前扶住她。
步摇拔出长枪,严阵以待。
“我需要的是你们的信任。如果你们连这都做不到,该让我怎么开口呢?”随因歪头,满脸无辜。
大家交换眼神。海柳正伸手去摸皮鞭,步摇随身携带的收音机却发出声响。
“这是……槐序的警戒信号!他们遭遇百器冢了!”步摇大惊。
随因撇嘴一笑。
“现存的百器冢都很强大,他们不是对手,得马上增援才是!”步摇收起长枪,准备动身。
“可……”海柳顾忌地望着随因。平日无论是探监还是处决,都必须三位委托人全部在场,以免突发状况。可现在把随因押回去,根本来不及回救。
“不如这样吧。可以把我带去。我会劝他们不要杀生的。可以么?”
随因看透了他们心思般建议。
委托人们面面相觑。
“先带他去,没时间考虑了。”步摇咬紧嘴唇,最后发话。
于是三人便押着五花大绑的随因,根据信号赶往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