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警察厅的高层走廊最为尽头的位置,是一间曾经闲置了许久的独立办公室。黑田兵卫站在室内唯一一扇窗户前,目光透过卷起百叶帘后洁净明亮的窗玻璃望向楼下的大楼露台,正值午休时分,樱花盛放的春季气温凉爽怡人,有不少警员干部正三三两两结伴在楼下室外的栏杆边坐着享用午餐,又或是站着抽烟交谈。
就在这时,办公室门外传来了规律的叩门声。声音响了三下便停止,克制循礼地等待着屋内人的答复。黑田从窗边走回自己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手肘支撑在桌面上,沉声道了一句“请进”。
金属的门把应声被压下,降谷零从走廊上径直走了进来,熟练而谨慎和将大门在自己身后合紧后再次站定,冲黑田微微欠身:“黑田理事官。”
虽然作为处理零科相关事务的直系上下属,但他们二人却并不真的有许多机会面对面交谈。出于为情报安全性和保密性的考虑,大多数时候,与任务相关事项的计划布置都会以更加间接和隐秘的方式进行传达。临近这场旷日持久对抗站的末期,降谷零将全部的重心倾向扮演波本的角色,整日周旋于内部核心成员之间,终日行走在半空中的那根钢丝绳上,像一柄悬于组织心脏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背负了所有联合搜查阵线的重压。
“你申请了这次会面。”黑田兵卫以一个陈述句的开头率先打开了对话,“对那个组织的最终作战计划有什么新的问题吗?”
金发的青年穿着一身未有褶皱的灰色西装,打着规整的领带束住衬衣领口,整个人看起来除了有些疲惫外状态尚可。他并未立刻回应黑田的问题,只是将带来的一只蓝色文件夹双手递放在了黑田面前的桌面上。黑田垂下眼去,正好瞥见他正欲收回的手背上不甚明显的几个针孔痕迹。
似乎是注意到了对方视线停留,降谷零从善如流地将双手背到了身后轻轻交握,挺直了背脊。“这是一份提案,”金发的青年语调冷静,“关于风险排查后我认为有必要解决的一项问题,为了保证最终计划的顺利推进……”
“——请您同意立即执行。”
“关于什么?”
“关于Omega腺体不稳定因素的消除,”降谷零快速回答道,“信息素干扰是犯罪反侦察常用的手段,在组织成员里也已经被频繁使用。一旦我开始停药,情热反应就会马上反扑,即使提前注射稀释剂也仍然有产生药物副作用从而导致身体素质下降的风险,所以最直接的办法还是遵从一般身体结合的流程进行绑定标记,杜绝后顾之忧。”
黑田突然出声打断了他的发言:“你是在与我讨论自己的终身大事吗,降谷?”他抬头看着站在自己对面桌沿边的Omega青年。
降谷零的呼吸滞了滞,对方这一句突兀的应答,表面的字眼听起来似乎更像是一句不太适时的玩笑。在他的印象中,尽管黑田兵卫作为自己数年来的唯一上部指挥官拥有相当精道的业务能力,但大约并不能算是个具备幽默感的男人,一时间竟有些拿捏不准这位上司的心思。
低着头的黑田状似并未注意到降谷零丰富的内心思考,他伸手打开那份文件,里面竟是一沓各式各样的人员信息表格,多数为年龄在日本警界同行中年龄位于三十代上下的单身青年,尽管职属和个人背景迥异,但毫无疑问,都有着第二性别为Alpha的共同特征。黑田看着眼前这些详尽如简历般的详尽却无情的筛选资料,已经不难明白眼前这位公安部仅剩的最后一位楔入组织内部的特工想要表达的意图。
他将文件夹硬质的外壳合上,用虎口扶住了额角。“许多人认为Omega不适合成为警察,更无法适应ZERO严酷的选拔机制,”黑田的声音沉冷,“在你进入我的眼界之前,支持这样论调的管理者,上头大有人在。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降谷零闭了闭眼睛:“……我并不介意这样的讨论。但我也已经证明了它的偏颇性。”
黑田兵卫站起身来,将降谷零降谷零呈交的文件夹一下摔在了他的跟前。文件夹撞击桌面时发出一声巨响,前几页单张打印纸被这样巨大的力道震出了固定夹的控制,凌乱的飞散在深桐木的桌面之上。
“悖于道德,肆意妄为。”黑田低声冷酷地叱道,“这就是你作为公安警察的判断吗?”
降谷零的胸膛缓缓起伏了片刻,他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去重新将桌上的文件夹打开整理整齐,黑田注视着他无声的抵抗,眉头愈发紧锁。
“我已经申请了医疗协助,”降谷零将那叠资料翻到了最后一页,语气平静疏离地仿佛是在谈论一台机器的故障处理流程,“在计划成功之后,我会去接受腺体切除手术解除结合标记,手术风险由我个人全权承担。只要标记解除,Alpha依然可以重新寻求新的连接关系,与我的短暂结合在手术完成之后就会彻底消失,并不会耽误对方任何后续的私人事务处理。或许这样强制的匹配标记不符合人情世故,但事出有因,我们没有时间继续犹豫了。”
“所以,”降谷零抿紧了嘴唇,将那份文件重新转了个向,再次对着黑田兵卫的方向推了推,“请您务必,重新过目。”
黑田并没有立刻接过。他慢慢背过身去,只堪堪留下一个鬓发斑白的利落侧脸:“腺体切除的手术后果是不可逆的。”
降谷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正是如此。所以这也意味着对公安而言,我们期待的结果有十成的把握,理事官。”
黑田长叹了一口气。
“你的决定会让你再也无法回归普通人的生活。”男人对降谷零道,“即使是这样,你也决意要做吗?”
闻言,降谷零缓缓抬起一双眼睛看向黑田。尽管这个动作并未让他看起来更加放松,但茶金发色的青年依旧弯了弯自己的嘴角。
“我从未期待过普通人的生活。”降谷零回答道。
他将这句话吐出唇瓣之间,然后便是漫长的沉默里。
降谷零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种无知无觉的放空状态,他像一棵愚钝的橡木般站在警察厅秘密搜查官的办公桌前,思绪却仿佛获得了一种轻盈的悬浮力早早的逃出生天。温暖醇厚的阳光即使在封闭严密的钢筋水泥之外也难以被完全隔断,春季的风裹挟着草籽和樱花的味道从窗缝墙脚遛逸而入,从人四肢百骸间的每一个毛孔中渗透进身体里,令降谷零前所未有的感到了一阵放松。
贴身存放的药片还剩下最后一粒,他要做的事情也到了最后时刻。最迟在盛夏到来之前,一切都将会结束。
只是那扇没有钥匙的门,终究是无法打开了。
降谷零的左手垂贴着裤缝垂在腿边,蜷起的拇指若有若无地骚刮着自己微微起皮的食指指侧,修剪整齐的指甲摩擦着并不算光洁的肌肤表面,带来一种延迟的刺痛感。
良久之后,他听到黑田兵卫的声音再度响起:“我明白了。”
降谷零停下了手上的小动作,抬起眼来看向他。
“关于人选,你有任何要求吗?”黑田问道。
降谷零怔了怔。
他回味着对方提出的这个问题,一时间,诸多不够恰当的记忆连同一个男人的身影一起涌入他的脑海。降谷零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他的舌尖微微泛起苦来,像是纯饮了一杯烈性威士忌后伴着灼烧感的口腔黏膜所给予的反馈。金发的年轻警官思考了颇有些时间,但最终却仍旧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没什么特别的,”降谷零认真地说,“只要不至于讨厌我这张脸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