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十字架》(2)

“小野?”她的声音被海风撕碎。

少年抬起头,虹膜边缘那一圈和林小雨如出一辙的琥珀色光晕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下一秒,他像一只被强光骤然刺醒的穴居生物,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惊喘,手脚并用地向后疾缩,后背狠狠撞上冰冷的集装箱铁壁,发出巨大而空洞的回响。一把美工刀瞬间亮出刀片,在阴郁的天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光。

“别过来!你们和上次那些人是一伙的?”

陈默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他抬起的手腕内侧——密密麻麻的针孔,如同恶毒的星空。

林小雨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蹲下身,这个简单的动作让她疼得倒抽一口冷气:“2015年圣诞节……”她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偷吃了我藏在枕头下的……最后一块巧克力。”她从汗湿的领口里,拉出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银链,链坠是一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迷你口琴。

少年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一阵猛烈的海风突然转向,吹散了他额前油腻打绺的刘海,露出眉心一道弯弯的、月牙形的陈旧疤痕。林小雨将口琴凑到唇边,吹出一个颤抖的、破碎的音符,像一声压抑了太久的呜咽。

美工刀“当啷”一声掉在布满铁锈的地上。少年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地扑进林小雨怀里,巨大的冲力撞翻了她的帆布包。一个棕色的玻璃药瓶滚出来,停在陈默脚边。标签上清晰地印着:“丁苯那嗪-实验性联合用药”——副作用栏里,“心律失常”四个字被红笔狠狠圈住,触目惊心。

“他们……抽我的血……”少年掀起脏污的T恤下摆,露出肋骨间一道缝合得极其粗糙丑陋的疤痕,像一条扭曲的蜈蚣,“说……能找到治这怪病的办法……”

林小雨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而浅薄,如同漏气的风箱。她摸索药瓶的动作变得笨拙而绝望,手指在帆布包粗糙的表面徒劳地抓挠。陈默蹲下身,沉默地将两片白色的小药片塞进她剧烈颤抖、冰冷汗湿的掌心。少年死死盯着她吞咽时凸起的、脆弱的喉结,突然哑声说:“你……也要变成妈妈……那样了?”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堤岸。海风卷着咸腥,呼啸着灌入这由钢铁巨兽构成的冰冷迷宫。时间仿佛凝固了数秒,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堤岸,以及少年压抑在姐姐瘦削肩头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这呜咽声如此之小,却被集装箱的金属壁无限放大、扭曲,回荡在死寂的空气里。

林小雨的牙齿格格作响,像寒风中的枯枝。她伸出同样颤抖的手,解开少年脏污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锁骨下方,一道同样的、三针缝合的活检疤痕,赫然出现在同样苍白的皮肤上——和她自己的一模一样。

“妈死前说……”少年用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擦着鼻涕和眼泪,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说我们……活不过三十……”他突然抓住林小雨那只还在颤抖的手,用力按在自己单薄的胸膛上,“但我的心……跳得很慢……很慢……”

陈默的医学本能瞬间苏醒,他蹲下身,指尖搭上少年纤细的手腕。脉搏的跳动迟缓得惊人,每分钟不到五十次,对于一个青春期的男孩来说,如同即将停摆的钟。林小雨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在她眼睑下投下蛛网般绝望的阴影。

“带他走。”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随时会被风吹散。少年却猛地挣脱她的怀抱,像受惊的兔子,扭头跑向集装箱迷宫更深的黑暗处。林小雨想追,右腿却猛地痉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牛仔裤膝盖处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鲜红。

少年很快回来了,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生锈的饼干盒,像抱着稀世珍宝。他掀开盒盖的瞬间,一股浓烈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弥漫开来,盖过了海风的咸腥。盒子里,三个小小的玻璃瓶浸泡在透明的液体中,瓶内悬浮着三片泛黄的、令人不安的组织标本。标签上分别写着:“母亲-心脏”、“姐姐-脑”、“我-心肌”。

“我偷出来的。”少年用指甲神经质地刮擦着冰冷的玻璃瓶壁,发出细微的噪音,模仿着一种冷漠的腔调:“那个穿白衣服的说……我们这种人的心……电不一样……”

林小雨瞳孔骤然收缩,一把抓起标着“我-心肌”的瓶子,对着码头灰蒙蒙的天光。浑浊的液体里,那些细小的组织碎片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螺旋状,像某种深海未知生物般微微蠕动。

“什么时候取的样?”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上个月。”少年掰着脏污的手指,“在我……睡着的时候。”

远处,一艘巨大的货轮发出低沉悠长的汽笛呜咽,缓缓驶离港口。

“我们需要……更多样本。”林小雨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饼干盒冰凉的铁皮,发出空洞的嗒嗒声。

少年警惕地后退两步,后背重新抵住冰冷的集装箱,扬起下巴,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天真:“除非……带我去看真的长颈鹿!”这个表情,让陈默瞬间恍惚看见了十七岁的林小雨,倔强而明亮,“妈妈说……动物园的长颈鹿,脖子那么长,一抬头就能咬到天上软绵绵、甜丝丝的云朵糖。”

回程的车上,少年枕着林小雨瘦削的腿沉沉睡去。她枯枝般的手指,异常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梳理着他油腻打结的头发,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一件随时会碎裂的薄冰艺术品。

“你早就知道?”陈默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引擎的噪音中几乎听不见。

她的指尖停留在少年那只残缺的耳廓边缘,轻轻描摹着那狰狞的伤疤轮廓:“妈……发病时咬的。”她又缓缓拉起少年污迹斑斑的袖管,露出手臂内侧一片深褐色、扭曲的陈旧烫痕,“她把我们……锁在厨房里……”

陈默的胃部猛地一阵翻江倒海。五年前那个混乱的医院走廊,那个被束缚带捆在担架上、歇斯底里尖叫的女人,护士低沉的解释在耳边轰然炸响:“亨廷顿舞蹈症急性发作……用开水……烫伤了自己女儿……”他终于明白了,当年她连夜逃离时,行李箱角落里那些成卷的、崭新的绷带意味着什么。

动物园售票处前,少年盯着花花绿绿的价目表,突然说:“我要吃冰淇淋。”林小雨低头翻找钱包,陈默无意间瞥见钱包夹层里那张婴儿照片的背面,新添了一行歪歪扭扭、稚嫩无比的铅笔字——“妈妈”。

长颈鹿高高的围栏前,少年把冰淇淋蹭得满脸都是奶油。林小雨用湿巾给他擦拭时,他突然抓住她纤细的手腕:“你的手……在跳舞。”确实,她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手指,正不受控制地轻颤、弹动,如同在弹奏一架无形的、绝望的钢琴。

“没事。”她飞快地把那只失控的手藏到背后,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看……长颈鹿的睫毛……比你头发还长呢。”

陈默从洗手间回来时,看见姐弟俩头靠着头,挤在一条掉漆的长椅上。少年正鼓着腮帮子,用力吹着那只小小的口琴,断断续续的《小星星》旋律飘散在微凉的空气中。林小雨走调得厉害地轻轻哼着,阳光透过稀疏的梧桐树叶,在他们身上投下跳跃的、如同古老密码般的光斑。

“明天去医院。做全面检查。”陈默把一瓶矿泉水递给少年。少年却把口琴塞进林小雨手里:“你先。”他指着她布满针眼和淤青的手臂,“你的血管……比我的好找。”林小雨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这个表情瞬间击中了陈默——和当年在医学院解剖课上,她第一次操作失败时露出的神情,一模一样。

日落时分,金红的余晖涂抹着天际。他们站在动物园出口的纪念品商店巨大的玻璃窗前。少年把整张脸都贴在了冰冷的玻璃上,盯着货架顶端那只最大的毛绒长颈鹿,眼神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了太久的人,终于看到了绿洲中的面包。林小雨的手刚伸向钱包,陈默已经买下了那只玩偶,塞进少年怀里。

“贿赂。”他故意板着脸,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明天抽血……不许哭。”

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林小雨瘦削的侧影。陈默看见她眼角有一点微光飞快地闪烁了一下。她迅速别过脸去,但少年已经发现,立刻用长颈鹿玩偶毛茸茸的长脖子去蹭她冰凉的脸颊:“姐姐的眼泪……比海水还咸。”

回到公寓,少年抱着巨大的长颈鹿玩偶,几乎瞬间就在沙发上沉沉睡去。林小雨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毯子,转身时,手臂却不小心撞翻了茶几上的水杯。陈默眼疾手快地抓住她手腕,阻止了又一次可能的跌倒,指尖触到她快得异常、如同擂鼓般的脉搏。

“你该休息了。”他指向卧室。

她却固执地摇头,从包里抽出一张被揉得皱巴巴、边缘破损的传真纸:“今天早上……收到的。”纸上印着某个研究所冷峻的LOGO,结论栏几行冰冷的铅字:“受试者04号心肌细胞电活动显著减缓。其心肌细胞显微结构呈现异常螺旋状排列。”

陈默的太阳穴突突地狂跳起来。饼干盒里少年那颗螺旋状的心肌标本,少年那异常缓慢的脉搏……所有的碎片在他脑中剧烈地碰撞、组合。

“明天,先给你做检查。”他不由分说地抽走那张沉重的纸,“现在,立刻,睡觉!”

凌晨三点。万籁俱寂。

陈默被厨房传来的一阵细碎异响惊醒。惨白的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画出监狱铁栏般的冰冷条纹。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林小雨穿着单薄的睡衣,背对着他,站在冰箱敞开的冷冻室门前。冰箱内部惨白的光线勾勒出她瘦削到可怕的剪影,她一只手举着那个装着少年心肌标本的玻璃瓶,对着冷冻室刺眼的白光仔细端详,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手机贴在耳边。

“……必须加快……小野的心肌细胞……确实不同……活性……电信号……”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焦灼,“……时间……不多了……”话音未落,她似乎察觉到了身后的存在,猛地转过身!

标本瓶从她指间滑落!

陈默一个箭步上前,险险接住了下坠的瓶子,冰凉的福尔马林液体溅了他满手满袖,留下刺鼻的死亡气息。林小雨的脸在冰箱冷光的照射下,惨白如纸,毫无生气。她握着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最近通话记录清晰地显示着:“Dr. Zhang 02:47”。

“解释。”陈默的声音冷得像冰,把瓶子重重顿在流理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的右手开始不受控制地、怪异地摆动,像被几根无形的丝线操纵着。她用左手死死地按住它,这个动作,让陈默的心脏猛地一揪——像极了他们第一次约会时,一阵风吹过,她也是这样,惊慌又羞涩地按住被风掀起的裙摆。

“实验性……基因治疗……”她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用……基因剪刀……编辑胚胎基因……小野……是唯一……成功的。”

胚胎基因编辑。非法人体实验。弟弟那颗螺旋状的、跳动缓慢的心……所有的碎片瞬间拼合成一个巨大而恐怖的图景,在陈默脑中轰然展开。

“所以你儿子……”

“脐带血……干细胞移植……”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毫无血色的掌心,“在我……发病前……冷冻的卵子……”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打断了她!她弯下腰,指缝间鲜红的血丝刺目地渗了出来。

陈默抓起一条干净的白毛巾,接住她咳出的、带着温热腥气的血沫。纯白的棉布瞬间绽开朵朵刺目的红梅。沙发上,少年翻了个身,无意识地呢喃了一句,怀里巨大的长颈鹿玩偶滑落在地,玻璃眼珠反射着冰箱冰冷的幽光。

“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陈默的声音压抑着风暴,用湿毛巾小心地擦拭她嘴角的血迹。

她望向沙发上熟睡的弟弟,目光复杂得如同深渊,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足够……填满……另一个五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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