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影戏

1.

这座城市的人似乎少了许多。也可能它本就不多,只是“特大城市”的名头掩盖了这一现实。

这里的秋季颇为短暂,气温时高时低。当你觉得第二天或许又是个温暖的日子时,它就会跟你对着干一样变得寒冷,让你吃惊于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玄秘之物窥伺着你的内心,又亦或是自己身上有着某种儿时幻想的可以改变世界的超能力。

就在这温度的反复中,秋天一闪而逝,徒留无病呻吟的伤怀。

我就是在这样的时节遇到这位皮影戏艺人的。

她很年轻,约莫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长得很清秀,说起话来是细声细气的江南口音。有人曾好奇问她来自哪里,她总是习惯性摆摆手,畏寒般紧紧衣领,说:咳,就是那地方,南方嘛。

她孤身一人,没有搭档,乐曲放的都是录音,皮影也是形象简单、两只手即可操作过来的那种。她在天桥下面支了个小小的摊子,晚上八九点准时出现表演一场,有时面对零零星星的驻足者,有时面对空气。

她喜欢文字,表演的大多都是自己写的剧目。有一次她突发奇想,问我们这三四个观众,有没有什么想听的。

一时间没有人回应她。我看着她期待又不安的目光,随口说了小时候在姥姥家曾听过的《大闹天宫》。

那时候我不了解幕布后的真实样貌,心里以为每个皮影艺人都备有一些基础剧目的皮影小人,更不清楚小人们是如何动起来的。信口说来,却给她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这显然难住了她。

她没有孙悟空和神仙们的形象,也没有准备《大闹天宫》的曲。但她踌躇一下,还是允诺了表演这出戏。

她用手机搜索了唱词,然后当场改编,将大闹天宫改成了一个充满现代气息的故事——一位劳累的上班族在回到家后困倒沙发,在梦中周游仙境,偶遇诸班神仙,最后带着笑容在清晨醒来。

自然,那上班族没有“大闹”天宫。不过所有皮影都是现成的,而且第一人称的叙事手法也显得亲切得多。

她语气平缓温柔,饱含关切,就好像那经历了南柯一梦的恰是面前这几位观众。

稀稀落落的掌声在静谧的星河下响起,她走出幕后鞠了一躬,笑得腼腆。

2.

那时候我刚刚结束一段忙碌的工作,白日摸鱼,晚上闲游,生活中有了大把时间可以挥霍。

耳濡目睹的痴男怨女们让我心生烦忧,于是爱情滋味浅尝辄止,不甚了了。我又用游戏、购物和蹦迪打发时间,最终发现自己贪求的依然是份平静。

平静于我而言实在太难得。所以从无意驻足,到后来的有意去看,我多少将她和她的小摊作为安抚心灵的一处“圣地”。有些时候我不甚在意她所演为何,只是她站在那里,口中发着声音,便已经足够让我心情平静了。

她的观众来来去去,一些熟面孔在看过几次后,便再未出现。但也不断有些新观众留步,对这不常见的艺术形式产生好奇。

这样在那段时期,我天天去、天天看,风雨无阻,雷打不动。我们很快越过了“观众”与“演员”的身份隔阂,变得更加近似于友人。

我们加了好友,经常会联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无关痛痒的话,从天气到宠物,什么都有。我们的对话乍看之下十分热络,好像一对相识多年的闺蜜或恋人,但总是在涉及到私事时止步于此,不曾多探究半分。

她愿意与我分享自己对于表演的困扰,而我在倾听的同时也对她表露着作为观众的心声。我们一起编写过剧目,对人物形象有着许多探讨。

在秋天尾巴即将滑向冬季的某日,她在演出间歇兴冲冲地告诉我,她被一家小剧团签约了。

那家剧团名气不大,位置有些偏僻。我甚至在搜索引擎翻了两页才看到它的信息。然而它有个老房子作场地,这样一来,她就不必在天气不好时瑟缩着站在冷风穿堂而过的桥下,等待她那些“薛定谔的观众”。而且还有工资,这样收入也稳定多了。

我由衷为她高兴。

3.

她依然表演那些剧目,偶尔会和其他演员联动。

她一直期待能够得到剧团的认可,为此付出了诸般艰辛。只是一来剧团本身很小,所有人员加起来不过九人;二来宣传力度不够,他们尝试了线上线下多种推广方式,然而收效甚微,观众里绝大多数都是附近居民,鲜少有真正慕名而来的人。

或许是看中了她文笔的好,剧团的宣传工作大多都交由她负责,挤占了她本就不多的自由时间。但她乐于其中,总是带着浓厚热情去做那些成果微小的事情。

剧团所在的老房子后面,是条货运铁路。他们猜测是上山下乡时期建设的,只是年代太久远,以至于小一辈年轻人都不清楚它的来历,就好像它与大自然同期同寿一样。

这铁路颇为繁忙。每隔一段时间,载着煤炭、木材、大米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的列车就会轰鸣着呼啸而过。

每到这时,皮影小人的表演便会停下,它们倚靠着幕布,而那布后的影子便在此时捧起她的大茶壶借机喝口水。我想,在这样的环境下,换成我我早就放弃了。但她似乎自有乐趣在其中,清清嗓子后,热情一如开始。

后来有一次,火车轰鸣而过后,她没有喝水,也没有继续表演。她犹豫了一下,有点忐忑地问她寥寥无几的观众:方才,听得清我的话吗?

这时候我们这些人难得动了恻隐之心。我们说:听得清,清楚得很哩。

这样她似乎放下心来,捧起大茶壶咕嘟嘟灌下了一大口。

继续表演时,她语气中带上了轻浅的快乐。她有意放慢了些语速,提高了音量,以期在火车再次经过时能让大家听得真切。

只是由于大雪,那天再无火车经过。

4.

我看着那些皮影小人,并且透过那张幕布,观察着演绎它们的那个真实灵魂。觉得人生种种,或许自己过得还算轻松。

光鲜背后是不易,然而这样的生活才是碌碌大众所正经历的人生。

寂静是可怕的。人们面无表情看着台上的喜怒哀乐,然后礼节性鼓鼓掌,语调平缓地走过场般喝彩两句,心中所想被隐藏在社交场早已历练出的面具之下。这让她忐忑不安。

她说,她最满意的时刻,是散场时看到台下观众兴致勃勃讨论着角色,他们或争论或感叹或批判,无论如何,终归是对她的一种回应。

那么,是为皮影小人们高兴,还是为表演者呢?我将无花果递给她。

都高兴。她说。我演绎着它们的故事,也演绎着我的人生。我曾想做个系列剧目,是关于一位浪迹天涯的舞姬的故事。为了融入情感,我将自己代入她,为她取了与自己相似的名字,我想象着她的一颦一笑、一步一颠。我将她潜藏在心中的秘密讲给观众,叙述着她最淋漓的恨与爱。

后来我累了。她没有看我,而是怔怔地盯着那枚无花果。我想,她是套中人,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又何尝不是呢?

她倏然站起,对着黑暗而空寂的舞台呐喊。

很可笑。我有时会吃她的醋,她每次博得满堂喝彩都会让我想起自己,想到我这个装在套子里的人!人们爱着她,但人们不知道爱我。我是她,但她不是我。但她不是我…

5.

她刻意去学了时下流行的网络用词,也尝试去了解她不曾关注过的梗,并将它们融入剧中。然而世界纷杂,风潮日新月异,她亦步亦趋地赶在后面,总离来看她演出的同龄人们所知有些差距。而中老年人又落于她之后,殊为两难。

我有时候会想,是否各个地方的人们早已脱节,只是各自活在各自的幻想中,靠着诸如社交媒体这样的东西维系着一场现实幻境。而当他们离开网络这一面具,现实则会很快让他们彷徨失措,焦虑不已。

我猜想很多人身处这个时代,却感受不到这个时代与他们的关联。他们听到新的名词不断诞生,却体会不到它们背后的意义;他们为自己身边日新月异的发展而惊喜,却在喜悦过后仍不免为个人境遇怅然。

他们寻寻觅觅,热烈一时,最终仍不免冷冷清清,相对无言。过于宏大的叙事回归到这些个体身上,在剥离大多数华丽外壳后,剩下的只是份难以启齿的真实。

而恰是这份真实挑逗着人们的好奇心,宛如欧洲古典油画中那些半裸女郎,褪去了大多数衣衫,勉强遮掩的部分欲拒还迎。好事者总愿或直接或旁敲侧击地尝试弄个明白,以满足自己窥伺他人的欲望。

尽管他们自己没有多少亮色的生活,或许也是旁人审视的目标。

6.

某个阴雨绵绵的失眠凌晨,她忽然打来电话,在屏幕那一端为自己对生活的无能为力而痛哭。

那天哭完后,许是因为不好意思或是太忙,亦或是出于对内心暴露于人前的担忧,她好几天没有跟我联系,对我的关切也没有回应。

过了大约一周,她才发来信息:颜,中午好。来看我演出吗?

那是场很平凡的演出,讲述了一个漂泊异乡的人在历经辛苦回到家乡后,却发现家乡和人们早已换了面貌,一切都已不再是记忆中的贫苦模样,只剩自己穿着露了棉絮的破旧大衣彷徨失措。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她替那男人念着这句词,幕布后的皮影小人迷茫地踱来踱去,然后捂住脸哭了起来。

那场戏以后,她写了很长的一段话发给我,在我点开她聊天框打算看个仔细时,却只看到了“消息已撤回”的系统提示。

她再未回应过我,头像自此灰暗下去。

又过了很久很久,她沉寂已久的头像短暂亮了一霎,紧接着我接收到了一条信息。

颜,我回家了。此别。

7.

后来我又看过很多场皮影戏,形形色色的表演者站在那幕布后面,演绎着多彩纷呈的人生。他们活跃得多,总能靠三言两语就轻易引得观众喝彩,好像表演天赋与生俱来。现在买票还需要通过app预约,完全比拼手速,往往一票难求。

服务员们端着果盘热情地向我推销,那上面的品种丰富了许多,多了些小吃,隔三差五还会换点花样儿。我想起很久以前她曾在谢幕之后找到我,不好意思地摇摇我胳膊,指着那些无花果对我说:嗳,别买那些,太贵了。

我不在意那些分成,只要这台下还有一个观众,我就很开心了。她曾这样说。

这座城市的人少了很多,或许它本就空荡荡,只是我曾经误以为它熙熙攘攘、人山人海。

凉薄风华终无痕,但使明月照微尘。

唯愿你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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