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安静详和的小地方,方圆几十里,大家都是认识的。因为,不是某个亲戚在哪个村子,会认识,就是亲戚的亲戚在哪个村子,抑或是哪个亲戚的某个亲戚就是自己的邻居等等。拿我们自己家来说,在村子里是独门独户,父亲这一脉的亲戚比较稀少。离我们家不远的只有一个姑姑,另一个姑姑因从小抱养给了别人,生份不少,来往不多。奶奶那一支的亲戚到我记事起就慢慢的疏远了,没了走动。母亲娘家姐弟5个,还有堂姐弟好几个,也算是比较大的家族了。姑姑,姨妈,舅舅,分散于各个村子,即而这些村子里的人,也都相互认识了。
我从小和姨妈家的两个姐妹年纪相仿,玩的比较多。而我们一起最喜欢的事就是去外婆家,特别是署假,或者春节。每每这个时候,外婆家偌大的院子里,满地都是我们疯跑的身影,那种亲情间的愉悦,滋养了骨子里那种对情义的理解,即便已过不惑,仍时不时想起那些场景。
小时候,印象是深刻的事情,便是每年春节的走亲戚。北方的风俗,春节家家户户都会带上礼物去拜访长辈,走亲串友。那时候,村村之间的道路还是那种小土路。人们没有车,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走”亲戚。家里略微富裕一点的,也就是骑一辆自行车,前面横杠上坐一个小孩,后面再带一个人。把手上挂着各种礼物的袋子。春节前后,大地仍被白皑皑的大雪覆盖。小路因为踩踏,路面上的雪慢慢的融化,道路就会变得泥泞不堪。然而东来的、西往来的,南下的、北上的,便都汇聚在这些狭窄的小路上,熟识的互道声“过年好”,寒暄几句,送上祝福,在洋溢的笑容里擦肩而过,走向不同的方向。即便不算很熟识的,也会送句新年的祝福,继续赶路。在一条条曲折泥泞狭窄的乡间小路上,弥漫着浓浓着年味,和人与人之间最纯朴,最真挚的情意。年少的我,跟在父亲的身后,仰着脸,跟来来往往的人打招呼。有时候还会碰到同班的同学,或是亲戚村子里的娃娃,我们便不好意思的假装不认识。
每年的初二,按照习俗,我们是要去外婆家。每每一到外婆间附近,就会看到外婆站在门口,往我们来的路上张望着。看到我们,她沧桑的脸上便漏出开心的笑容,心不迭的说着“来了呀!快进家,暖和暖和!”父亲赶紧问候着外婆的身体咋样,边说边走进堂屋,带着我和弟弟来到外公遗像前,点上三根香,然后跪下来,烧纸钱,看着飞起的纸片,嘴上便自顾自说:“爸,我来看你了,给你烧些纸钱,过年了,给自己多买些东西,把年要过好!”,我们弟弟跟着父亲一起给外公叩三个头,完后站起再作揖。外婆这时会说:快来坐快来坐,总是这么多礼数!父亲笑着说:这是必须的!紧跟着就让我们一起再给外婆嗑头。边嗑头边对外婆说:祝外婆过年好!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外婆开怀大笑,从兜里掏出两个红包,放到我和弟弟的衣兜里,父亲赶紧让我们还给外婆,推搡几个回合,最终红包还是会回到我们的衣兜里。外婆拉着我们让炕,并说炕已经烧的很热了,可舒服了。我们便一起把冻的麻木的手伸进被窝,果然暖暖和和。炕沿上放着瓜子,糖果,花生,苹果,柿子等等。我们一起坐在炕上,一边聊天,一边吃着花生糖果,一边等着姨妈家的几个姐弟。
每年这个时候,舅舅一家也要去舅妈的娘家,因为我们来得晚,到家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家里就留下外婆来招待我们。等到姨妈和外婆的养女一家都到了,家里就一下子就热闹起来。我们小孩子再也不会安静的坐在炕上了,衣兜里装满瓜子花生糖果,便疯也似的跑到屋外,放鞭炮,堆雪人,玩游戏。小时候,我们还没见过电视机,没有了这个新奇世界的诱惑,屋外的天地就是我们的全部。
吃过中饭和晚饭,大人们依然其乐融融的聊着天。农村人辛劳,一年到头,亲戚们也不见得能闲聚在一起。春节却是最好的机会。不用劳作,丢掉任何烦恼,可以喝着茶,闲话家常。一般差不多五、六点钟的时候,舅舅舅妈就会回来。再随便弄几个菜,凉的,热的,摆上一桌,大家坐在一起继续喝喝酒,聊聊天。每每这个时候,就是表姐弟们最害怕的时候。舅舅会问我们的考试成绩,每个人都要报一遍。我小时候可是妥妥的学霸,每学期都会拿到奖状,可是她们羡慕的对象。她们几个总是会被舅舅敲打敲打,告诉她们要好好学习,别光想着玩。看着几个娃娃低头被训的样子,外婆心疼的打圆场:“你舅舅说你们,是为你们好。可得好好学习。大过年的,就别说娃娃们了,去玩吧!”舅舅严厉的眼神,成为了我们小时候的恶梦,一想起来不禁打寒颤。直到成年以后,那样的眼神依然清晰可见,仿佛就是身边。
随着经济不断的发展,人们的生活水平也越来越好。我们也都渐渐长大了。姨妈家的几个姐弟没有走读书这条路,成为了扎根于农村的新一代农民。结婚生子,重复着父辈走下来的路。我因大学毕业离开家乡,踏遍许多祖国山水,最终在外省的一个城市成家立业。春节再回到老家走亲戚时,原本那条曲折泥泞的小土路再也寻它不见,宽阔平整的水泥路四通八达。那一望无垠,被大雪覆盖的田野大部分也已变成了景区、游东场、整齐的房屋。初二的早晨,我早早备好的礼物,放进了车子的后边备箱。弟弟说这么急干嘛?还太早,11点再出发吧,10分钟就到了。果然如弟弟如说,我们发动了车子,不到10分钟就到了外婆家。没有了风景,没有了小路上熙熙攘攘的走路人,没有了随时随处的那句“过年好啊”,更没了那浓浓的年味,有的就只剩下完成一项任务。
外婆年事已高,已经不能为我们准备饭食。舅舅家盖起了二层小洋楼,堂屋已经成了宽大明亮的客厅,摆上了大大的彩色电视机,还有阔气的沙发,茶几上摆满了各式吃食水果。表姐弟们也因为打工或是其他原因,不能全部来了。不过,姐夫,妹夫,小朋友,却也一下子显得人更多了。
木心老师有段文字:
记得早先年少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的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我想,我能理解木心老师对慢的渴望,渴望慢慢咀嚼情义的味道,渴望着感情从一而终,渴望着美好能永远定格。
我们欣然享受着如今便捷生活带来的快感,匆匆忙忙的走过每一分每一秒,一生当十生来过。我们的财富越来越可观,生活的水准也越来越高,远离了一切土地,一切原始。然而,当每个灯火阑珊的深夜,我却无比怀念那条乡间曲折、泥泞、狭窄的小路。。。。。。
2023.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