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而苦涩的番芋丝固然不好吃,总比吃野菜好,总比吃糠饼好,总比什么都没得吃,比饿腹肚强。都说年难过,殊不知,过了年关,更不好过的日子才刚刚开始,“正月悠悠长,二月长悠悠,三月饿死做塍郎。”漫长的难挨的青黄不接的日子终于拉开了序幕。
母亲自己吃番芋丝糜之前,先要给最小的弟弟喂饭。她把仅有的一小碗白米糜用汤挑挑一点放在自己的嘴巴里,咀嚼细了,再仔细地吐出来,呈圆圆的形状,再用汤挑送到弟弟的嘴巴里。母亲自己吃的是番芋丝,却经过自己的嘴巴,用白米糜喂养我们。我们都是这样被喂养大的,对于喂养有一种特殊的感受,那是口对口的交接,是心对心的交流,是母亲对子女的无私的爱,后来读到了成语“相濡以沫”,我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就是这么一个场景。
过年前后,尤其是年后,番芋丝成了我们的主要食物。讨米侬来了,年前可以给一把米,年后也只能给一把番芋丝了。以前是母亲自己拿米或番芋丝给讨米侬的,后来就让我来拿了,我不知道是我的手小,可以少拿一些,还是让我体验一下善良的情感,或者两者都有,如果两者都有,它们之间是存在一点冲突的,无法完全兼容的。再后来,远远看到讨米侬从东边小桥过来,母亲狠狠心把门关上了。阿里又不来读书了,他和他的弟弟一起跟着他妈妈出去了,过了一段日子回家,袋子里装的不再是大米、年糕了,而是番芋丝,白的黑的混合一起,黑的多白的少。我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整个江南垟,这个鱼米之乡,即将进入青黄不接的状态。
饥荒的阴影笼罩着大地,大家的心里充满焦虑、慌张和无助,一如满月初升时受惊的山鸟,但是,即便如此,春天的脚步并不因此而放慢。河边那一株桑树的枝头长出了嫩芽,淡黄淡黄的,在西边晚霞将尽、烟横水际时,几处嫩芽在余晖里微微发亮。几片窄窄的竹叶飘落水面,微风吹过,像一艘艘小小的船,开到小河的另一岸去了。这是我的美丽如画的小村庄,是我小时候的家乡,这里居住着衣衫褴褛、满是补丁的乡亲,吃不饱穿不暖的乡亲,冬天弯腰在墙角取暖的乡亲,傻子、癫人、聋哑人和烂头人,村口村尾时而可见,而佝背人则属常见。
我的家乡并不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