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可以解开你的衣服吗
公爹住的是双人房。
旁边床空着。
公爹笑着说：“有时候会演习。”
“演习？”
“一人躺在病床上，假装病人，医生问他。他也像病人一样回答……旁有很多年轻医生。”
“哦，是上课。”
“对对，上课一样。”
过了一两天。
我从隔壁病房（刚好遇一熟人）聊天回来。
“爸，你怎么在这？”老人耷拉着身子，弯着腰，看起来很疲倦，坐在走廊上。
“房间里全是人。”蹙着眉，有点生气。这几日，各种检查，身上后背处又插着管。老人已经表现出烦躁了。
到病房里，看见里面那张床真的围了六七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床上躺着一个穿休闲衣裤小伙。
“患者前日突发……”一个像老师一样的医生向其他医生介绍。讲好了主要情况，把头转向对面医生，“你来讲一下我们昨天制定的治疗方案。”
对面年轻医师像背书一样背了出来。内容挺多，有很多专业术语。当中有一处忘了，卡住，显得很尴尬，领队医师提醒一下，又接着“背”了。
一个医生一个医生包括护士轮流着讲，每人三五分钟不等。
当中一个小插曲：
“请问你现在感觉怎样？胸口闷吗？”
“闷……”
“现在你来解开患者衣服检查。”示意对面一医生。
对面一年轻医生就把患者衣服解开。
“我们解衣服前要问患者‘现在我要把您的衣服解开，可以吗？’”
领队医生又把患者衣服扣子扣上：“重新来一遍。”
“为了进一步检查，我们需要把您的衣服解开，可以吗？”年轻医生问。
“可以。”
我在旁边看，觉得这轻轻一问真是好。
公爹不知什么时候已进来躺在床上休息。
“检查”一两个小时后，医生们出去了。
病房瞬间安静下来。
出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跟公爹打声招呼，或说一句寒暄的话：“大爷，你好多了没？”“大叔，你好好休息。”——没。
这很正常。
如有的话，可能进来就会跟老人打声招呼或轻轻问候一声了。
虽说旁边病床空着，但毕竟也打扰到了老人家的休息。

二 后会有期
公爹出院了。
严格说不是出院，是转院。转到上一级医院看。
胸腔积液抽了五六斤。出院的时候公爹身体也虚弱。
他手上有一个腕环，需要护士台护士解开。公爹把手腕伸给护士解的时候，一脸轻松释然状：“终于解放了！”——难得的幽默，他好像用他的幽默来缓解这几日的沉闷和难受、苦痛。
故作潇洒地对护士台护士挥挥手：“谢谢你们！咱们后会有期！”公爹以前是部队军人，平时讲话铿锵有力。这段时间，体质虚弱，可听出来，“后会有期”几个字他故意加大了力气，显得听起来更生动更有趣。
护士台的两三个护士帮公爹解下腕环，做了登记，没有应话，没有笑容。
也许是医护人员太辛苦了。
也许是现在的医患关系，太紧张了……
也许是现在的医护人员，工作压力太大了……总之，他们难得有舒心的笑容。好像缺少轻松的氛围。

三 慕名而来
到城里。
星期四住院，星期五做了B超，周末两天基本没什么事，也没医生前来。先生在陪公爹，说公爹这两天心情有点躁了。
周一我去看望公爹。
我们聊着天：“医生辛苦，不容易……读书就要七八年……尤其现在，医学院毕业的学生素质都挺好，讲话也很温和……”
三个医生来查房。其中一个医生推着一台小小的检测仪。
“你是转院来的哦？”医生掀起公爹衣服，看了一下他后背当时穿孔的地方。
“是的。大家说你们这边医生水平高，医术精湛，我是慕名而来。”公爹坐在床尾一角，弓着身子给医生看，兴奋地说。
公爹这样高兴有精神地说话住院后很罕见。我坐在墙壁边，看老人眼里好像很是有期待。而那个主治医师低头时，跟别的医生努努嘴，好像在说：“这老人，怎么话这么多……”
我想，如果我是医生，会怎么样呢？会跟这老头，说一些安慰的话吗？

四 医嘱
星期一B超结果出来。
先生回旅馆告诉我，星期一早上B超结果出来，下午就可回家了。
还是留个一两天吧。也要叫医生什么药开开。
星期二先生叫医生开了些药。
星期三出院。
我们在整理行李。医生来查房。
医生查了邻床。
我们说：“今天要出院了，”
“哦——好。”医生看了一眼，好像要离开。
“谢谢你们这几天的关照。辛苦你们了。”
“这几天好多了吧？”
“好，好。”老人要出院心情很不错。
医生的问候语让我想起几年前在上海陪婆婆，婆婆邻床的一位姑娘要出院，医生查房时站在她病床前轻声慢语温和叮嘱：“你还很年轻，人生路很长。一定要有信心，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而且越来越好……”
医生转身要出去的样子。
先生讨教：“医生，出院要不要注意什么，或有什么医嘱。”
“医嘱也没什么医嘱。”
“比如说吃饭，休息这些……”
“吃饭正常吃，要多休息，少活动，重活不能干，这药吃了可能乏力，可以钙补一点，提防摔倒，老人家最怕摔倒，摔倒可能出血，这药吃了副作用也可能出血……”
“出血是哪里出血……”
“哪里都有可能，全身各部位。鼻子、嘴巴、大便……”
吃午饭时(午饭吃了出院)，我说：“早上我去做肺功能检查，医生也要我签字。一看，什么晕倒、昏厥……医生都是把最坏的情况跟你讲到，一般是不会的哪……”
邻床的病友和他夫人也很热情地说：“不会的哪，医生都是把最坏的情况跟你讲，不会的哪，回去好好养……”
出院了。邻床和我们道别。我们互祝健康。
“祝你健康，长命百岁！”——公爹喜用成语，颇显风趣。
现在想想，公爹也是有心人。
邻床中年人，腰椎有疾，曾自嘲得了这种病，命不长久。我们都说“不会”“不会”。

五 音乐指挥家
我也去看医生。
咳嗽是我的老顽疾。前几年在图书馆，基本不咳。这一两年，每遇刺激性气味，就咳。
梅雨季。雨连续下了一个多月。好容易雨过天晴。有一天我身体虚弱，推开楼道单元门，一阵霉气扑面而来。于是就咳了。
咳了一个多月。吃了一些药，刚好十来天。没想到，楼道装修，地面涂了气味非常难闻的地坪漆，发出强烈臭味。大家都说臭。大家只是说臭而已，没有咳。而我呢，又咳了。
去看医生。
医生好像半秃头。镜片后的眼睛深邃、疲惫。他正起身到里间倒开水：“你先坐会儿。”
“没事没事，你先忙。”——想想医生真的挺辛苦。
他歪着身子坐在办公桌前，给我开了血液检查、肺功能检查、ct等。
“医生，肺功能检查我做不了。”
“怎么啦？”
“几个月前也有去县医院做过。气总是吹不了。可能是以前做过种植牙，上下颌牙关难以咬紧。”
“这个单子不开，肺功能检查不了。还是先做一下吧。”
拿着单子到肺功能检查室。
医生看起来三十多岁。脸圆圆的，好像还带点学生气。
他让我坐到一张桌子前。做吹气实验。
桌子上摆着仪器。
让我嘴巴含着一个圆圆的好像塑料小气球一样的东西。“你把气吹出来，”
“吹不出来，医生。这个试过了。在我们那边，怎么也吹不出来，嘴巴漏气。”
“不会吧？试一下！”
含着小气球，鼓一口气吹，仪器屏幕前的小太阳很快地上升。
“对对，再吹，让小太阳往前。”
“呼——”小太阳很快往前，又很快下坠。
“不对，慢慢来。先深吸一口气，嘴唇包紧。小太阳只要吹到这竖线的顶端就可以了。然后不要泄气，平稳地呼，让小太阳沿着水平线前进，到这里就可以了。”他指着图案上后端一条线说。从前端到这里并不远，大概也就20厘米。
“不行的，我在我们那边已经试过了。”想起上次在县医院那位医生瞪着眼睛满脸厌倦又鄙夷的神态。
“不要急，试一下。平稳地吹。”
小太阳升上来，慢慢地平步往前移。
“很好！”他笑着。
原来也不难。
按照要求又吹了几次。每次都可。
“很棒嘛！”
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上次就吹不起来？
其实是简单的，但医生没有跟我讲清楚吹的要求。
这边“小太阳”实验做好了，医生又让我来到另一边更大的仪器前做另一种呼气实验。说大概要半个小时，要重复做好几次，才能收集数据分析。
“你要用最大的力量来吸气。吸——”他拖长音调，比划着，把手慢慢地往自己胸前移近。突然加大音量，很有力地爆破出：“呼！”随即把已至胸前的手臂猛地甩出去，很有气势。
我前面几次做得不好，后面几次做得越来越好！“很好！”有一次他甚至说：“完美！”
“加油！还要几次！”
“医生，能不能不用讲‘呼’，我已经掌握了方法，我自己‘呼’更适合我的节奏。”我说的是实话；另一方面这“音乐指挥家”虽然好，但也觉得辛苦。
“好好！”
“顺利完成！很棒！”
医生很开心，我也很开心。“谢谢你！医生。”
哦，对了，本想叫他“音乐指挥家”呢，怎么忘了哈。

六 “没有和你们年轻人一起是不行的”
在走廊座椅上等叫号。
旁边一年轻人扶着一老人。两人看起来是爷孙。爷爷大概七十多岁。年轻人二十来岁。
孙子和爷爷轻声慢语。好像在告诉爷爷往哪里取药，怎么取。爷爷又高兴又感慨地说：“都智能化了，现在去医院，我们老人家没有和你年轻人一起是不行的。”
“孙子”好像是读书刚回来的样子，背着书包。老人笑容可掬。好一幅颐颐乐乐的祖孙图！
可如果孙子没回来呢？或“年轻人”刚好不在身边呢？
虽说有志愿者，虽说活到老学到老，但“全智能化时代”，老人是有些不方便。
上次父亲到昆城，说“真不方便”。上车一定要公交二维码，没有不给乘。到餐厅吃饭，点菜要扫码。说自己眼睛都花了，怎么看。幸好小姑和他在一起，总算点了菜吃了饭。“智能化应该让生活越来越便捷，为人服务，怎么有的智能化这么麻烦，这么不变通。”
也是，在智能化的时候，我们确实要考虑到不同人群的特点和诉求。
不要让他们感觉自己被抛在了时代之外。成了时代、生活的格格不入者。

七 下班了，下班了
网上没预约到号。
到服务台抱着试试的心情。
“医生可以给你加号。”
“都十一点了，早上能看吗？”
“有号都会看的。”
看完是最后一个了。
保安一个诊室一个诊室敲门、推门：“下班了！下班了！！”
“王医生，下班了！下班了！！不要加班！！”
“朱医生，下班了！下班了！！不要加班！！”
“李医生......”
日光灯下，走廊空寂，有一种悲怆和难言的感伤如烟、似雾、如水从地板上升起、弥漫......
那段时间，自己连续地刷抖音、小红书等视频。
也曾想写一点评论，终未完稿。
李医生，您在哪儿？
......
愿人人得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