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亲编——我的父老乡亲第五篇

老太太姓贾名俊花，属兔，娘家是本县城南王家庄。八十年前，老太太嫁到我们村年方十九岁。 她在我们村里生活近一个世纪，却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她的通用名字只有一个——‘锅底儿他娘’。

老太太出阁时新郎官十五六岁。新媳妇模样端正，身材高大，干活利索，灶前、坡下都是一把好手。丈夫刘海燕中等身材、白皙的面皮，充满智慧的大眼睛，一对喜兴的酒窝，两颗雪白的小虎牙，诙谐幽默、爱说爱笑。是个相貌英俊，身体强健的大男孩。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婚后小两口和和美美、甜甜蜜蜜。长女兰荣，长子锅底儿相继诞生。哥几个分家时，海燕分得22亩土地，五间正房，养着一头牛。“二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海燕家的日子已经达到了完美无缺的境界。

好景不长。锅底儿一岁那年“卢沟桥事变”爆发。宛平打败，北京城破，保定失守，蠡县沦陷。国破家亡，逃兵和难民洪流一般拖着滚滚黄尘，沿着村边官道，向南，向南，一直向南……

抗战伊始，吕正操司令员率部开赴冀中，创建了冀中抗日根据地。成千上万爱国青年从四面八方向抗日政权靠拢。1938年鼎盛时期，抗日武装人数多达六万多，控制了四十多个县。青纱帐里、芦苇荡中、地道战、地雷战、麻雀战、游击战，抗日烈火在广袤的冀中平原熊熊燃烧。

在亡国灭种的大灾大难面前，“工农兵学商，一起来救亡”。举国上下，大江南北都沸腾了。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万众一心投军报国。年轻气盛的刘海燕撇开娇妻爱子，舍家纾难、投身于火热的抗日洪流。

 丈夫走后，千斤重担全部落在妻子一人肩上。抚养孩种粮种菜，养鸡养鸭，喂牛喂猪……按照抗日政权的规定，‘抗属’农忙季节，村里可派人‘代耕’‘代耕’并不能够解决所有难题。诸多繁杂事，还得靠自己动手。丈夫的爱抚、公婆的呵护，是良家妇女应该享有的合法权益。可对她来说，这一切都是奢望。不满三十岁的她，正是爱美的年龄却早早地跟爱美绝缘。女儿秀荣四五岁就开始帮娘刷锅洗碗，看护弟弟，料理家务，柔弱的女孩成了一家人的‘后勤部长’。锅底儿长到七八岁，就开始跟随母亲学种地，赶车拉犁，桱耩锄耪，春种夏耘秋收冬藏，苦巴苦曳拼命操劳。“五一大扫荡”使抗日根据地遭到严重摧残。群众被杀、被捕达5万余人，根据地全部变为日占区和游击区。两万多主力被迫转移到晋西北，抗日小分队时时刻刻都有被奸细告发、被叛徒出卖被围、被捕的危险。

抗日斗士们“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跟敌人周旋。（瀦龙）河北的形势更为严重。海燕很久没回家了。同志们劝他回家看看。 

天完全黑下来，整个村庄阒无人迹，海燕悄悄回到村里、走近家门。殊不知，在暗夜之中，正有一对狐狸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原来汉奸特务早就在宅院附近‘全天候’盯梢了。海燕进家，几个孩子已经睡下。他跟妻子介绍了近来的严峻形势。为了暂避锋芒、保存实力，区小队随时都有可能转移到铁路西的山区作战。他嘱咐妻子时刻准备迎接最残酷的考验。说话间已到黎明时分。海燕立马披衣下地，拉开门栓，忽听院里有杂沓的脚步声。他刚要转身跳墙出院。几个黑影饿虎扑食般地扑上来、将他牢牢地控制住。素以“机敏矫捷、身轻如燕”著称的刘海燕，就这样落入敌人的罗网！  

在宪兵队里，刘海燕经受了：皮鞭抽、烙铁烫，狼狗咬、轧杠子，灌辣椒水等各种酷刑。人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敌人始终没从他嘴里得到半句有价值的供词……在海燕奄奄一息的时候，是组织上通过各种关系，用重金把他“捞”出来了。身陷囹圄、九死一生的刘海燕活着出来了，简直是奇迹！

抗战胜利，全国解放，海燕进城当官了。夫荣妻贵、苦尽甘来。昔日的‘糟糠之妻’今日的尊贵‘夫人’照理说也该跟着老伴儿风光风光、享受享受了。可锅底儿他娘说什么也舍不得这个家。“你该到城里享清福了。”亲戚邻里都这样劝她。“你在家种地，人家在外边做官，这时间一长你就不怕……”“他敢！我一辈子跟黄土地打交道，过惯了，让我扔下锄头，到城里去做官太太、过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那不是活受罪？”城里工作几十年，海燕一直住机关吃食堂，过着单身生活。每月给家里寄点钱，时间久了回家看看。老太太却从没到城里住过一天。面对这种牛郎织女式的生活，老太太没有半句怨言。

 80年代初，海燕66岁时，以副局长的身份离休，叶落归根。老俩终于在自家老宅团圆了。“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俩形影不离，说说笑笑，品味着寻常百姓的乐趣、回忆着往昔峥嵘岁月，也弥补着多年来情感上的亏欠。离休不几年，刘海燕突发重病、抢救无效，溘然长逝。老太太没有嚎啕大哭，更没有一蹶不振。她只说了一句：“命啊，我没那个福分！” 

动荡的年代，苦难的经历致使几个子女错失了读书求学的时光。只有三多到保定河北小学读过书。如今，孙辈里有的当上了大学教师，有的当了中学校长。海燕家的后代已经踏进了文化知识的殿堂。大女儿秀荣今年80岁，大儿子锅底儿78岁，三多77岁，小宝70岁。老太太五个儿女，都已抱上了重孙子。若把老太太里里外外所有孙男嫡女都算上，人口总数已达107口。即使在崇尚多子多福的旧社会也并不多见，算是名副其实的人丁兴旺、子孙满堂的大家庭了。《尔雅·釋亲》上说：“ 曾祖王父之妣为高祖王母（乡俗称‘老老奶奶’）。故事的主人贾俊花老人已经当上名副其实的“高祖母”。

去年九十九岁的老太因股骨头损伤行动不大方便。晚辈们轮流伺候，争相尽孝。在儿女们悉心照料下，她依然精神矍铄、身体硬朗、记忆清晰、谈吐流畅。晚年生活有滋有味。百岁老太贾俊花，从坎坷多难中走过百年历程，以她那柔弱而又顽强的身躯支撑着这个家，经受了常人所不能承受的痛苦与磨难、把五个孩子抚养成人。在风雨如磐的年代，成千上万知名不知名的农村妇女，像贾俊花一样的妻子和母亲，用亲自耕种的果实支援前线；在民族危亡的紧要关头，送走丈夫、守护家园、教育子女、维持生计、推碾倒磨、掩护亲人、烙饼蒸馍、缝制军鞋、护理伤员……，哪一件事情都浸润着她和她的姐妹们的辛劳与汗水。当我们享受着绚丽多彩的生活的同时，怎能忘记先辈们的功劳！（2013年4期《保定老区论坛》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