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亮起来,下了一夜的雪还没停。漫天彤云密布,三月底夹着冷雨的暴风雪,完全没有飘逸的姿态。地上已堆积了五、六寸厚的积雪,天上还在丟绵扯絮,雪片成团成团往下落。
章明坐在家中的书房里,坐在电脑前,愣愣地看着窗外。因这场大雪,今天校园暂时封闭,他不用去学校。可面对学生们刚交上来的作业,他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来批改。
书桌抽屉里,有一张手术费用结算通知单,放了两三天了。这张结算单,由几十英里开外一个小镇上的医生诊所寄出,病人是王涓涓,总费用两百六十七元整,以现金当场付清,手术时间在两个半月以前,名目:人工流产。
这薄薄的一张纸,锁在他的抽屉里,更锁在他的心头上。像一团持续燃烧的炭,让他连续几个晚上辗转反侧,没有好好睡过一觉。涓涓很少与外界接触,她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她手头并没有多少现金,支付这笔费用的钱从哪里来的?——都是问题,但也都不是什么很难找到答案的问题。
更严重的问题在于,这张纸上记录着一个事实:王涓涓,他的太太,瞒着他去做了人工流产。王涓涓女士平生最高理想是当一个贤妻良母,并非不喜欢孩子或不想要孩子。不用再问为什么,原因明摆在那里:她只是不愿意为他生孩子。
他喜欢孩子,家乡的老母亲也盼孙儿。他和涓涓婚后在美国生活,老人家以为,他们跑到了计划生育政策的约束之外,想生几个就生几个,老太太期盼“儿孙满堂”的盛况,不是一天两天的了。
他的家,在苏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村里两百多户人家,只有一个小小的小学。念完了五年级,要走很远的路到镇上,才能上中学。若不是母亲出死力支持他,他不可能有机会读到高中毕业,不可能考上大学。
村里通往镇上的那条土路,他走了多少年,母亲就走了多少年。母亲肩上挑着的两个大萝筐里,装过熟干菜、咸鸭蛋、烤白薯、薰豆腐……还有自家地里当季的新鲜蔬菜。母亲挑着它们,一步一步,一天一天,换来一家的生活费,还有,他的学费。
父亲呢,父亲也是忙碌的,天天忙着下了赌桌上酒桌,回到家里除了睡觉,就是伸手找母亲要钱。要是母亲给不够数或者不肯给,必定会遭到一顿毒打。小小的章明也曾经一次次对母亲说过,他长大了,有力气了,他可以出去打工挣钱。可母亲坚决不让他辍学。每次开学前,母亲一定会把偷偷攒下来的学费递给他,告诉他,只要他好好读书,她的日子才有盼头。少年章明在父亲的咒骂声、母亲隐忍的哭泣声中,咬着牙一声不吭。
为了母亲的这一份期盼,他发奋读书。头悬梁锥刺股,一个学期又一个学期,他不知道什么叫“娱乐”,不敢去参加任何与做习题、背讲义不相干的活动。他没有浪费时间的资格,他没有考不上大学的资格。
一直到1984年6月29日。
那天,一群人敲锣打鼓,从那条土路上涌进村里。全村男女老少追出来看热闹,让这支队伍显得更加庞大,浩浩荡荡在村部绕了一圈儿,最后停在章家残破的篱笆墙外。领头的干部笑逐颜开,大步流星,走到受惊过度的老章头面前,握着他的手道贺:“恭喜恭喜啊!章叔!你养出了一个为全镇人民争光的好儿子!”
队伍中有人出列,给章明戴上一朵大红花,向大伙儿展示章明的录取通知书:他以全县高考理科第一名的成绩,被南京大学数学系录取。
队伍中有人出列,给章明戴上一朵大红花,向大伙儿展示章明的录取通知书:他以全县高考理科第一名的成绩,被南京大学数学系录取。
从那天起,章明成了天上掉下来的文曲星,他母亲成了文曲星的娘,老章头面对母子二人的霸气突然消失。在村子里,人们连写有字的纸张都不会随便扔的,老章头哪里有胆子得罪文曲星?
这张录取通知书带来天翻地覆的变化,让章明更加坚信母亲的话,读书是他唯一的出路,是他可把握可控制的唯一利器。“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他继续咬紧牙关,勒紧裤腰带跑步前进,挣出美国大学教授的职位,省出银行存单上一点点递增的一串数字。一方面当然是要经营自己这个小家,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母亲。他不能守在父母身边,只能按时寄信回去,寄钱回去,为远在家乡的老母亲巩固面子和地位,让她能挺起操劳过度的腰板,安享晚年。
老太太说,她养了个又有出息又孝顺好儿子,总算活出个人样来了。要是能活着抱上孙儿或孙女,她这辈子便再没什么遗憾。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章明以为很容易达到,娶妻、生子,不是所有正常人的正常生活节奏吗?他以为他一定能让母亲此生无憾。
婚后这几年,涓涓的肚子一直没动静,章明曾经怀疑是自己的身体有毛病,特意找专科医生做过检查。检验报告显示各项指标正常,他颇松了一口气,以为假以时日,孩子自然是会有的。
如今,孩子的确是有了,而且,已经有过了。
章明捏了捏手中那张单子,有什么东西凭空飞来,照准他的胸口狠狠扎下去。他不由自主地挪动了一下,视线越过电脑屏幕,落到餐厅里的涓涓身上。
她在练习画画。身上穿着一件家常的浅灰色高领毛衣,衣服很宽松,更显得她专注的瓜子脸白里透红。沉吟、落笔、调颜料,她的神情动作一贯温婉,温婉而优美。她是那么精致,那么细腻,就像一个半透明的薄胎瓷瓶。他从没怀疑过她会有什么毛病,从没想过带她去做检查。从心理到生理,一个如此精美的瓷瓶不可能有半点瑕疵,不可能“不正常”。
章明拉开抽屉,再次取出了那张结算单。无论如何,这张纸的存在至少有一点正面的意义,那就是证明自己的身体没什么毛病,她的身体也很好。嘴一咧,章明苦笑。
即便是结出果子来了,又能怎么样呢,只要涓涓不愿意,这果子就不会有机会成熟。他望着咫尺之外,那个依然纤细窈窕的身影,再次清楚地感觉到心头堆积已久的百般滋味,那种相互纠结的挣扎。经年累月,所有的水分早已蒸发殆尽,只剩下一团团淤积的灰黑,彼此摩擦着,擦出一股股邪火,沿着血液缓缓鼓动扩张,化成一阵阵辛辣刺向他的咽喉,越来越强烈——终于迫使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向王涓涓走过去。
涓涓正在临摹一副“春和景明”图。三两朵盛放的牡丹花,昂首迎向一双翻飞的彩蝶。以前在画里看牡丹,多少有点嫌弃那种大红大绿的俗艳。到了这里以后,才知道这种植物似乎与此地的土壤、气候有些奇妙的亲缘,不倚靠什么外力扶持照料,只要扎下根来,或迟或早必定开出硕大美丽的花朵。
她的头微微一偏,眼光掠过宣纸尽头的那盆水仙。玉翎前些日子送给她的两个球茎,已经窜出半尺高的花箭,眼看就要开花了。如果女人们都如花,那她们就都是各种各样原产于中国,后来被连根拔起,移植到这片土地上的花儿。再肥沃的土地,也不是什么植物都能适应。像玉翎和阿施她们那样的,是牡丹,熬过一季季风刀霜剑,只是要生根发芽,终于渐渐茁壮,次第开花——她们真有牡丹的命运,牡丹的性情。
她自己呢?像昙花?到了此地只能被养在室内,既怕积水也不耐旱,更挨不起秋冬时节的霜雪。又想到夏厦,夏厦会是一株什么花儿?她会不会有阿施和玉翎她们那么坚韧的气性,那么顽强的斗志?
涓涓有些惘然,提起笔来调和颜料,却冷不丁发现,章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桌子另一边,黑沉着一张脸,正对着她。
“是要……吃午饭了吗?”她讷讷地,疑惑地问,他或许是饿了,怪她耽误了吃午饭的时间。
章明把手里攥着的一张纸摊在她面前,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这到底是,第几次了?!”
涓涓定睛一看,看清楚了那张纸上的内容,脸上一瞬间失去了血色,手一抖,画笔上的颜料应声跌落。
桌上,他们两人之间的那一副“春和景明”图,迅速地被一大块朱砂红浸润开来,掩盖了原来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