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美学思想
2.追求美的感知
我们通常对日常生活中美的感知太过匆忙,忽略了事物背后的深层美。只有通过专注和细致的观察,才能重新发现和欣赏生活中的微妙之美,这种感知的深度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和体验世界。当我们感知美的时候,通常会引发深刻的情感和回忆,这些情感和回忆可以使美感更加丰富和有意义。艺术家的任务是帮助人们更好地感知美,并通过他们的作品传达深刻的情感和思想。
普鲁斯特认为感官体验的美是艺术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他擅于通过音乐、绘画、美食、自然以及生活中不可胜数的感知经验来传达美的感觉,无论是夏天或冬天的卧室、贝戈特的鼻子、火车站这种既美妙也悲惨的地点,还是外婆在巴尔贝克的房间、在马车上看到的三棵树……美永远在那里。特别是音乐,能够唤起最深层的情感和回忆,我们将看到,主人公常常通过音乐的美来触发内心的情感。
普鲁斯特与雷纳尔多曾去卢浮宫看夏尔丹的自画像。雷纳尔多写道:“夏尔丹戴着围巾的这幅自画像非常别致;这只疲惫、浮肿、直视的眼睛,这只曾审视一切、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围巾的色调;精妙的细腻。”正是通过夏尔丹的眼睛,画家引领我们认识和热爱外部世界,让我们‘睁开眼睛’去真正面对这个世界。普鲁斯特意识到当画家“引领我们认识静物的生命时,给我们平淡无奇的日子赋予了何种魅力与智慧。”
普鲁斯特为夏尔丹写了一篇长文,阐述自己美的感知的思想。他在开头构思了一篇小小说,写一个对日常生活感到厌倦的年轻人,马塞尔(他随时准备教导年轻人)把他带到卢浮宫,带到“反映他所谓的平庸生活的丰富绘画”面前,为他讲解《 辛劳的母亲》《 集市归来》《 水果与动物》《 厨具》《 鳐》。夏尔丹认为,这些东西看起来都很美,画下来也很美:“他画的缝纫室、备餐间、厨房、餐台给人的愉悦,正是他看到某个餐台、某间厨房、某个备餐间时感受到的愉悦,这种感觉被他在倏忽之间捕捉到,从那一瞬间分离出来,加以深化,使其永恒……”我们的“慵懒的意识”需要夏尔丹,需要他把“我们面对卑微的生活和静物时下意识的愉悦”在我们身上唤醒。这样一来,静物就会成为活的自然,“同时,既然您懂得了他绘画中的生活,您就获得了生活之美”。
德·诺普瓦大使来我家共进晚餐。“这时上了胡萝卜焖牛肉冷盘,我家厨房里的米开朗琪罗,让牛肉躺在晶体般的巨大肉冻之上,肉冻酷似一块块透明的石英。‘夫人,你们有一流的厨师,’德·诺普瓦先生说,‘这可不容易。’”
弗朗索瓦丝已经养成一种习惯,只有贵客临门才会准备这种“困难重重但她能一一克服的成功晚宴”,付出“没有客人来吃饭时她已不再付出的劳动,重操贡布雷时举世无双的技艺。”因为我们和她主仆间的关系已经长久到不容易区分主仆的地步,她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也是家人,没有客人的时候,就没有必要用精心的餐食故作姿态。
但是即使弗朗索瓦丝不说“牛肉要烧得像海绵一样,才能把汁水全吸进去”,我也知道想做好胡萝卜焖牛肉冷盘是不容易的。我在家里做西红柿牛腩,且不说牛肉先要过开水,拂去肉末,又要裹一层化在油里的冰糖,单单最后小火慢炖就要80分钟,还要留一半西红柿在最后十分钟放进去,更不要说很难掌握要放多少冰糖,一旦多了牛腩就显得腻口。一盘可能令人满意的菜几乎要用去两个小时。因此我有理由相信,栩栩如生的弗朗索瓦丝配得上大使的称赞。
“‘这在歌舞餐厅也吃不到,我说的是最高级的歌舞餐厅:焖牛肉,肉冻没有糨糊味,而牛肉却有胡萝卜的香味,真妙!请允许我再吃一点。’他说时做了个手势,表示还要点肉冻。……我母亲对她说:‘大使肯定地说,你们家做的牛肉冷盘和雪花酥,是其他任何地方都吃不到的。’弗朗索瓦丝表示同意,脸上显出谦虚的样子,仿佛是在服从真理。”这种表情我相信儿子可能也看到过,因为昨天做的牛腩甜味和辣味都没有超过限度,西红柿几乎完全融化,牛腩如谎言被当场揭穿无所遁形一样入口即化,他吃了很多,仿佛在默默地承认我开始进入轨道。
乔托在帕多瓦的斯克罗维尼小礼拜堂画了七恶行和七美德壁画。爱德所表现的是一个穿着宽大外袍、戴着花冠的女性形象,一只手拿着一篮子色彩斑斓的水果,另一只手则接受着圣父上帝交给她的一颗心。贪欲以恐怖的方式呈现,被描绘成一个长着大耳朵、大角和一条从嘴里爬出来的蛇的丑陋老妇。她一手拿着一袋钱,内心的嫉妒之火在她脚下燃烧,她总是渴望着属于别人的东西。当我们看到这些极具象征意味的画作时,我们相信在或庄重或安详的人物背后一定确定性地隐含着象征,这正是画家希望我们体会到的,而对恶行的惩罚将使我们谨守法度。
马塞尔想到的与我们不一样,他看到的是象征背后的真实。那一年负责给芦笋“剥皮”的帮厨女工已经怀孕相当长的时间,弗朗索瓦丝仍然指挥着她忙来忙去,她那外套宽大的罩衫让马塞尔想起那些象征性人物的衣着,斯万先生因为关心女工总是问他“乔托的爱德好吗?”乔托的画像让他着迷的不是象征,而是真实的人物本身,在“爱德”画像中,“她那张精神饱满却又十分普通的脸,看来丝毫也不能表达出美德的思想。……她把地上的珍宝踩在脚下,但仿佛她脚踩葡萄是为了榨汁,或者不如说她是为了增高才站在袋子上;她献给上帝的是她那火一般的心,说得更确切些,她是把心‘递给’上帝,就像女厨师从地下室的气窗把开瓶塞器递给在底楼窗口问她要这物品的某个人。”象征的重点也不在于它背后的某种思想或精神意义,而是用来体现它的真实性。“……在贪欲的嘴里发出咝咝声的蛇画得十分粗大,蛇完全进入她那张大的嘴里,她脸上的肉全都鼓了起来,就像孩子在吹气球,贪欲的注意力——以及我们的注意力——全都集中于她嘴唇的动作,根本没有时间去表现贪欲的想法。”
与之相反,美德与恶性真正的象征反而在帮厨女工那里得到体现,如同那些修道院的圣人看起来“讲求实际,态度冷漠、生硬,像是忙于手术的外科医生、脸上看不出对人类的痛苦有丝毫的怜悯和同情,丝毫也不怕去触及这种痛苦,这脸上没有温柔,却有着真正善良的人所具有的反感和高尚。”“帮厨女工——她在无意中使弗朗索瓦丝的优越性闪闪发光,这就像谬误通过对比使真理的胜利更为辉煌——端来咖啡(这咖啡用妈妈的话来说,只是热开水而已),然后把热水(只是温水)送到我们楼上的卧室里……”
我们看到普鲁斯特神奇的感知艺术,象征的(画作)重点在于真实,象征“作为真实体验过或亲手摆弄过的东西来表现,这样就使作品的含义更加实在和确切,使它的教诲更加具体和动人。”而真实的(女工)重点在于象征,象征“从未有一个帮厨女工在我们家连续干上两年”的原因。这是一种颠覆我们看待艺术作品的观念,因为艺术和生活不是泾渭分明,美也并不是僵化的观念,而是如奔腾的河水充满生命力,这种生命力需要细致的探寻、流变。
在与亲友们戏剧性的关系中,作家为我们提供区别于感官的美的感知。
“元旦到了,我首先跟妈妈一起去给亲戚拜年,妈妈怕我累,就(根据我父亲画的路线图)预先对亲戚按所在的街区分类,而不是按亲缘关系的远近分类。我们去给一位远房表亲拜年,先去看她,是因为她家离我们家不远,但我们刚走进客厅,我母亲就吓得毛骨悚然,因为她看到我那位疑心病最重的叔叔的密友,手里拿着冰糖栗子或糖衣栗子在吃,此人一定会迅速告诉我叔叔,说我们没有首先去给他拜年。这位叔叔知道后自尊心肯定会受到伤害;他自然会认为我们应该从马德莱娜广场来到他住所那里的植物园,然后再去圣奥古斯丁教堂,最后到医学院街。”
如果是没有疑心病的亲戚,母亲就不会“毛骨悚然”,因为也许还可以解释。“疑心病”造成一种喜剧效果,原因在于叔叔必定会知道,而且仿佛已经站在我们面前用责备的目光俯视我们,让我和妈妈无地自容。这种确定性的程度就仿佛一个女人告诉闺蜜她听闻了天大的秘密(不超过双方的公司、家庭或者共同的朋友),并要求她保密,但对方无法抵抗那种真理——即女人是世界上传播速度最快的通讯工具,很快所有人就都知道了,刚好快过前者想要对方再发誓一次的时刻。
妈妈和叔叔所器重的无非是同一种关系——亲情,但妈妈理智多一点,叔叔却不允许丝毫对这种关系的冒犯,哪怕是假的也不行。立秋刚过,天气仍然很热,你忍不住想像之前一样一天来上两根冰糕,但是姑姑提醒过你,立秋再吃冰糕会肚子痛。你倒不一定害怕肚子痛,只是你珍惜和姑姑之间那种看不见却坚韧无比的亲情的纽带,这种纽带比冰糕能带来更多冰凉、香甜、持久、回味悠长、似乎随时都能融化心灵的感受,久到在以后的日子里,你一看到或吃到冰糕就会想到姑姑的提醒,看到她慈爱的目光。这时候,你和马塞尔妈妈的感情是相通的。
“于是,马塞尔欣欣然一幅幅地描绘这些静物画,他自己将来在《贡布雷》中描绘的静物,或置于埃尔斯蒂尔名下的静物画,都是由此而来。普鲁斯特美学中的重要一点已经形成:对真正的艺术家而言,没有哪种题材是乏味的,没有哪种体裁是卑下的;耄耋老者同样是美的题材。与哈恩一样,普鲁斯特描摹夏尔丹的自画像:‘衰朽的双瞳重新焕发光彩,仿佛在说,他曾经无数次地看过、笑过、爱过。’……从人回到物,他转而描写将物与人汇聚一处的房间,而房间本身‘不只是一件物,抑或不只是一个人’,它也是灵魂的知己、往昔的圣殿,我们由此已经隐约看到作为房间描写圣手的普鲁斯特:‘在一个看似单调的房间里,我们将学会辨认多少种不同的友情。’‘在人与物之间,在往昔与生命之间’,有一种友情、一种关联。普鲁斯特的美学将成为埃尔斯蒂尔的美学,其中一个重要的主张是,‘全部的物,在珍视它们的人面前,在使其更加美丽的光线面前,一律神圣地相互平等’。伦勃朗超越了现实。美不再寓于物之中,物就其本身而言什么都不是;是光线造就了物之美:美完全在画家的眼光里,在一幅绘画中,光线就是画家的化身。”
本文使用 文章同步助手 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