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提起父亲,记忆最深的是吃的回忆。虽着自己步入中年,孩子渐渐远去,我慢慢体会对父亲对我的爱主要以吃牵拌着,就像我对儿子一样。
父亲是一个不善表达感情的人,年轻时一直很倔,甚至是粗暴。粗暴是生活苦焦的烦,是对我们“恨铁不成钢”的急。少年时我曾恨过父亲,特别是在判逆时,因为我的顶撞,父亲是打过我多次的,我也曾出走过。说句比较客观的话,每次的愤怒,只要是父亲说话很难听,伤了我自尊的神经。说话难听,是左邻右舍,是亲戚朋友对父亲共同的评价。就像我的感受一样,父亲是个嘴坏心善的人。其实父亲的“嘴坏”也只是说实话、说真话、说公道话惹的——不会察颜观色、不会拐弯、不会迎合。这一点我也传承了,现在人们都说我是个不会说话的人,但却是公认的正直善良的人。父亲也一样,这也许就是我们的家风。
不会说话,不善表达爱,一切只有在行动中表达,也需要从行动中慢慢体会。我觉得有了儿子后,我仿佛一下子长大了,特别是强烈地感受到了父亲对我的爱。
2
最早的记忆是我四五岁时,一个七月的上午,父亲带我去家乡一个叫甘沟的地方,父亲是给包谷除草,带着我玩。那时的天很蓝,湖水一样平静,周围的群山绵延着肆意的绿,在甘沟梁上放眼望去,远山真是绿浪绵绵,苍茫到天边。近处的南山陡峭耸立,威武蓬勃,一身绿装在阳光或泛着金光,或深沉若思。阳光下,整个甘沟腹地坡垣,包谷林如织,微风过处,沙沙作响,或明或暗,浪涛汹涌。哪些老核桃树、老柿树就仿佛这绿海中的小岛了。人只是感到自然的伟大,生命的宁静,生活的快乐。
父亲劳作了一会儿,带我去一个地方休息,原来是沟当中一颗倒下的老核桃树。由于之前一场大雨,山洪暴发,将沟渠冲垮,沟渠边的一棵老核桃树横倒在了沟上。这棵核桃树有脸盆一样粗,黑色龟裂的树皮诉说着百年历史,枝条挣扎着,叶子已经有些蔫了,但叶下、枝头上或一个,或一簇的核桃基本长熟了。我们坐在核桃树上,父亲折一核桃树嫩枝,一围一绕便给我做了一顶凉帽,认真地给我戴在了头上,我猛地觉得自己成了渡江侦察记中的侦察兵,竟自豪起来。核桃一蔫,绿皮竟离了,父亲坐在树上,握住两个离皮的核桃一挤,核桃硬壳便开裂了,露出黄白的仁子,就勾住了我的双眼。父亲擅长浑浑地剥出仁子,笑着说,“又是一个浑兜兜”,递给我,看着我吃。现在想起来,这种图景应该是世上最幸福的事儿。一会儿功夫,父亲已经剥了一小堆,看着我听嘴角满是白浆,便说不能在吃了,把剩下装在衣兜里。核桃已经上了油,吃多了拉肚子,还长“肉蝎子”——就是不经意有刺痛感,像被蝎子蜇了一样。
3
小时候总感觉到饿,这是我们这代人的共同感觉。但父亲总能出其不意的满足我的“好吃”。
在柿子成熟的季节,有时放学回家,饿的饭都做不及。父亲便会拿出一个“帽盔”柿子,在碗里用勺子一搅,便成一碗甜到心里的“饭”了,又解渴又解饿,或是把火锅柿子一并排晒在窗台上,我饿时拿一个,那种香甜,深深留在记忆深处。现在从没有想过吃柿子,也吃不出那时的那个“味儿”,但前两年,每到柿子成熟时,父亲还是会装上一纸箱捎给我,但常常放坏了也没吃几个,便告诉父亲不要捎了,免得糟蹋了,看着父亲失望的眼神,我心里竟困困的。但父亲又会在栗子成熟时,八月十五捎上一袋,说是他听人说放在冰箱里能搁住,想吃时用电饭锅炒——我能想像一个近七十的老人怎样在坡上,有时还要上树,打下“栗扎包”,滚地到处都时,又时怎样用自己日渐僵硬不灵便的手脚,一个一个从草窝里,石浪间捡起,蹒跚地背回家,再从“刺包”中一颗一颗剥出,怀着怎样的心情分给自己的儿女!
去年,一直还算结实的父亲突感一个腿无力,一个嘴角下掉还流涎水,敏锐的哥哥判定是脑梗,迅速送到县城医院,由于治疗及时,还算恢复的好,但腿再也没有过去的力量了。我们一再叮咛不要再上坡了,不要再干重体力活了。但到去年冬天,父亲还是不听劝阻,寒冬腊月,继续在家吊挂面,干不动了,就每次做二三十斤,吊一架歇几天,一个纸箱一个纸箱攒着,过年前捎给我们。
吊挂面是父亲为家里换钱的主要营生。靠吊挂面父亲供应我们兄妹三人上了中专,有了一份养家糊口的工作。但吊挂面实在太苦了,头天就要和面,年轻时的父亲每次都是和五十斤,面和的硬,便需要反复的用拳头,用力反复顶下去,面展开后,又用力拉扯回拢,又顶展开,又回拢。一天反复十几次,每次父亲都累的满头大汗,面里有盐,又是冬天,父亲的手常常糙的裂开,只好用绞布子缠着。到了晚上,要开条,反复的盘条,一直到指头粗时,下盘在大锅或大盆里,大概得三个多小时才能盘好,夜已经深了。半夜三点多,父亲就得起床,把晚上的条又缠到近二尺长的筷子上,叫上筷子,早上七点多才能上完。八九点又得一筷子一筷子的“分纤”,醒在面箱中。十二点多时,太阳出来了,便一筷子一筷子往出出面,在面架上拉长,给面下的筷子两头挂上坠子,确保面拉得像细丝一样,利用间隙和第二天的面。晒干后,切面包面,才算完成,又进入第二天面的切条盘条环节,可谓是两天不见天,又累又苦。最关键的是,父亲为省钱,舍不得买炭生火,半夜起来上筷子就一直冻着,脚常是冻包连片,手有时也红肿着。为了一个“钱”,为了全家生计,父亲把自己苛扣到了极致。
最怕的是天气不好,第二天面出架后,不停的往下掉,全面人围着面架不停的拾面,就像给面唱孝歌一样,这一架面就要好几天才能做好,累的父亲腰酸背痛,心情烦躁。
啰嗦这大半天,就是想表达,每当我吃到父亲吊的挂面,“滋溜滋溜”滑爽劲道的愉悦背后,又是老人怎样的一番辛劳?面对辛劳,父亲怀着对儿女怎样的深情?父亲不会说话,不会表达,其实表达的比天广阔,比海深沉!
4
家里很穷,但父亲在吃上,尤其在对我们的吃上,父亲很挑剔。就这,父亲一直被母亲嘟囔,因为我们在家吃饭,父亲常常对母亲做饭提出意见,惹得母亲不高兴。有时,父亲会亲自去给我们做饭,他认为他做的比母亲更好!
记得上初中的时候,我和哥哥晚自习回家基本上就是十点。母亲已经睡了,但父亲一直等着,他亲自擀了面条,有时是面片。我们放下书,立码开始做作业。不一会儿,父亲会端来两碗面,轻手轻脚站在身后,把面放在我们桌前,说:“快,趁热吃!”我们知道,这面一定是放了一疙瘩猪油的,吃起来更香、更滑。家里条件差,父亲额外放点猪油,认为就是对我们的特殊照顾,平时一大家子是不能享用的。
但我和哥哥常常不以为然,只管做作业,无视父亲的存在。“快吃,一会面成沓沓子了”,父亲在一边督促。我们端起碗后,眼睛不离书本,父亲就这样在旁边看着,有时,题做不出来,我们会发焦,“吃饭,一直站在边上看着,烦不烦?”“等会给你们拿碗”,父亲怯怯地,像做了错事,但还是不走开。这一点,对我印像很深,那个时候,我们学习常常到半夜,但不知啥时候,父亲会站在我的身边,看着我,看着我做着他不懂的功课。在青春敏感的季节,我最烦父亲这点,总觉得他在偷窥我什么,或是监督我什么,曾不至一次地向父亲发火,每次父亲都不争辩,但过后常常以犯。因为这点,一度我曾经很烦父亲。儿子上高中时,我很操心儿子,也不由自主地向父亲一样,有时默默站在儿子身后,觉得这样陪着,仿佛是给儿子一种力量。这时的我才明白了当年的父亲,可是我又给了父亲怎样的伤害呢?
家里最好的食物,就是面。而父亲亲自做面原因有二:一时面和的硬,醒的到位,擀的很均匀,薄厚适当,一熟即捞,因此劲道。二是父亲常常单给我们多放入油水,认为这是给我们增加营养。就是现在回家,有时母亲做一碗面,我常常油的吃不成,提示母亲,母亲就会说,“你大总我说我舍不得给你搁油!”可怜的父亲啊,在这低脂低油时代,他还是固守穷时对我们的特殊之“爱”,尽管方式已经不合时宜,但初心依旧。
家里虽没有啥饭可变花样,但父亲也确实做过让我现在还馋的饭。那个时候,每个人家里洋芋是不缺的,我们常常刮一大盆。父亲摘来花椒叶、大把葱,切碎,用猪油和洋芋一起炒黄,加水加盐,蒸熟,又放下切沫的藿香叶,用铲子压成泥状,每人舀一大碗,吃起来特香。这现在是我对父亲和少年时最深刻、最幸福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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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父亲年纪大了,牙越来牙咬不动了。我们却有给父亲卖好吃的能力,但父亲再好的东西也吃不了。他戏谑说:“我现在是糊汤、拌汤、米汤,面条,三汤一面对我就是最好的”。想到现在我们已懂得父亲以吃表达了对我们最深的父爱,我们总想着给他老人家尝遍所有的美食,他却咬不动,吃不了啦。天大撼事,何以弥补?心中常愧,以上文也难以舒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