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学的时候,我的老师是我们学校唯一的老师。所谓的学校,是村里原来的一座古庙,何时改建成了学校,我已记不清了。学校一共有十三个学生,都是老师一家一家劝来的学生,年龄从最小的七,八岁,到十几岁,五个女生,八个男生。一进学校大家都是一年级,一个多月后,根据年龄大小,学习的情况,就划分成一二三个级,都是老师一个人教。观察一段时间后,大一点的同学,三年级的课程如果拿不动,又可以回调到二年级,甚至一年级。
总之,完全是看学生学习情况来决定的,
三个年级都在一个教室里,三年级也能听一二年级的课。
老师姓秦,叫秦淑贤,我那时实在看不出她的年龄,大概也快三十岁了吧,我说不准。
留着个剪发头,清清秀秀的一張脸庞,眉清目秀地好看极了,我从来没见过老师发脾气。
每天早上,老师就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学生们,从弯弯曲曲的山道上陆续地走过来,目送大家走进教室,清点完人数就问大家有上厕所的没有,如果没有,就开始上课了。
我是班里最小的女生,那年我八岁,老师就是我的半个娘亲,她经常会用他的竹篦子,替我梳头上的虮子,一边刮虮子一边说,你现在長大了,要学会讲卫生,头要長洗,大姑娘了,头上長虱子多难看呀!这么漂亮的模样儿,讲卫生会多好看呀!
山里的冬天特别冷,我们脚上手上都生了冻疮,每天早上来学校,老师都让先泡脚泡手,老师教我们怎么泡,说不要用手搓,冻皮冻肉的,搓不好就会把肉皮搓掉一块,要用手轻轻地按
山里不缺柴,老师早早地就烧开了一锅水,又让木匠做了几个木盆,脚手都泡好之后,老师会用干毛巾轻轻地把十几双小脚小手擦干,再抹上凡士林。脚手都暖热了,才开始上课。
每一个月,都要抽出一个星期天,让大家都到校,老师要教大家怎么洗衣服,怎么叠衣服,给大家理头发,剪头发。
老师就是我们十几个孩子的娘,教我们怎么剪指甲,教会之后就捡查,每周一次。
一年之后,就又增加一个四年级,四年级念完,就要到县城去上高小了,老师的使命便完成了。
初小我上了三年,那些十几岁的同学只上了两年,就到县诚里去读高小了。
关于秦老师的经历,一直到我大一点的时候,才从大人口中知道了点大概。我们的邻村,有个大户人家姓刘,刘家唯一一根独苗,刘家少爷在省城里读书,读的是师范学校,那年从省城领回来一个又稳重又漂亮的姑娘,说是他的同学,也是他正在谈恋爱的对象。
说起这个刘家,还颇有一点来历,刘家老爷子是东北人,听说在东北大学当老师,那年月和日本人打仗,东北失陷,随張学良的大军入了关,后来又来到陕西西安,也不知为了什么,就一头钻进到这秦嶺深山里隐居起来了。
说是家里有钱吧,也不像有钱人,说是没钱吧,能供起儿子上省城里的大学校,又分明是有钱了。
听说刘家家教极严,自从儿子从省城领回这漂亮姑娘之后,脸整整黑了两天,读书人总算没失礼节,安顿姑娘住下之后,把儿子叫到后房,严厉斥责儿子,你说你们要回这儿振兴什么国民教育,这里是你们的家吗?你的家在东北!生为男儿大丈夫,国仇家恨集于一身,现在是你贪恋儿女情長的时候吗?
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老爷子气消之后对儿子说,普天之下那有父母不爱儿女的,儿啊!你我不同干普通老百姓,我们是知识分子,国家正当用人之际,说小了为我们刘家争一口气,说大了为我们国家民族争一口气,没有国家那来的教育!儿呀,刘家容不得你苟且!老爷子说完老泪纵横,写了一封信交给儿子说,儿啊,报效国家去吧!
刘家少爷也是血性男儿,也觉得父亲说得有理,就把实情告诉了姑娘,然后流着泪说忘了我吧。
从此便飘然而去再也没有回来。
刘家少爷走后,刘老爷子对姑娘说,孩子,我们刘家有国仇家恨在身,实在是不敢耽误了孩子你的青春,老夫一共有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战死沙场,就剩下这一根独苗了,他肩上有担子,他去干他的事了,孩子你怎么办呢?
姑娘说,我好办,我就在他的家里等他!
以后,刘老爷子老两口多次劝说,姑娘就只有一句话,我就在他家里等他!
再后来,刘老爷子两口子相继过世,家里的其他几个人也回东北老家去了。
偌大的一所宅子只剩下姑娘一个人。
以后,姑娘就成了这个村里的秦淑贤秦老师。
有过好几次,我也碰见过村里的女人们劝秦老师说,秦老师,遇见合适的,找个人吧,那个人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秦老师淡淡地一笑说,别再提这事了,行吗?
我是班里最小的学生,又学得特别好,老师也有点更加爱我,我要到县城里去读高小了,老师一直把我送到了县城,住了一晚第二天才回来。
我在县城里上了两年高小,快毕业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我妈捎话说秦老师生病了,让我赶快回来,我一听差点晕了过去,就和那个捎话的人,连夜往回赶,回来之后就一直跑到老师的住处,又听说送到医院去了。
我妈说娃呀,天都快黑了,医院还有几十里路呢,明儿个一大早我们再去,听说病不太要紧!
回到家我妈就想起发愁了,说明儿个看你老师,我们拿啥呀?那时我们太穷了,一般的情况,到医院看病人,能拿得起的,也就自家的鸡生的鸡蛋,一般都是拿十个,我妈数了好几遍只有九个,这可咋办呀!
我妈突然之间一惊一乍,说赶快把那只母鸡逮住,让我摸一摸!我妈把手指伸进鸡屁股一摸,大声说,老天保佑!鸡有蛋,还是个早蛋!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都没睡,
我妈不停地嘟囔,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保佑好人消灾消难!
那天晚上全村的人都没睡好。
我就守在鸡窝旁边,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母鸡快快生一个蛋,快快生一个蛋……
有好几次,母鸡懒洋洋地爬出鸡窝,来回走来走去,我恨不得从鸡屁股里把蛋抠出來。
我妈也一直念叨,快生下吧,阿弥陀佛!我们明早还要赶路呢……
眼看着太阳都快要冒出来了,我急得一头大汗,看着母鸡又慢腾腾地走回鸡窝,我的心跳得都快听出响声了,鸡总算是把蛋生下来了。
我和我妈都長長地出了口气,我迫不及待地抓起刚生下的,还散发着温热的鸡蛋,我妈喊小心!小心打了……
赶往医院的路上,村里的人成群结队。
到了医院,大家都聚在院子里,医院的人不准大家进去看,医生们表情凝重,去的早的人,悄悄告诉大家,人走了,大家如论无何不肯相信,好端端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后来消息被证实了,秦老师真的走了!满院子哭声一片。
我终于没有再见到我的老师,这最后一面。
从那一刻起,我在心里发誓,我也要考师范学校,要走完老师没有走完的路。
当我如愿以倘,作为老师,我第一次进教室的时候,我的眼泪流得都看不清东西了,我清清晰晣地看见了我的老师,还是那么淡然地笑着,向我走过来,走过来……
不知过了多長时间,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突然听说刘家少爷回来了。
我恨这个我从未见过面的人,全村人都恨这个没心没肺的人!为了秦老师!
后来大家也都弄清了刘家少爷离家之后的事。
刘家少爷当初拿着他父亲的信,是要他去找当年在东北军中任职的朋友,要他去从军报国,人一直没找到,有人说战死了,有人说被解除了军职回乡去了,反正没个准信,又兵荒马乱的,连衣食都没有了着落。
在漂迫流落中遇到了往日几个同学去了南洋,他死记着老爷子的话,要替他们刘家,替国家民族争一口气,能争什么气呢?突然想到自己屁事也干不成,就是个念书的胚子,便横下一条心,考博士,考做学问的博士,不是看不起中国人吗?中国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吗?做给你看,看中国人行不行!
这刘家少爷,几十年岁月里就是考博士,考了一个又一个,数十年岁月一共考了十一个博士。一时在南洋的华人圈里被视为超级天才,资助他的人数不清,都以他为荣,认为他为中国人争了一口大气。
凭他的名气,本来在南洋可以大有所为,可刘家少爷视钱财名誉如粪土,屁股一扭回了国了,考了十一个博士的名人归来,各大名校纷纷幕名邀请,此时的刘家少爷,把一切都看透了,所有的邀请一概辞谢,屁股一扭就回家了,须发斑白,神情呆滞,视酒如命。
人们也不再恨他了,他家老宅还在,可他就在秦老师的墓边搭了座小屋,住下来了。
刘家少爷写得一手好毛笔字,一天的营生就是给人家写个碑文,村里的人们,从他的传说中,和这个呆老头儿,一点也对不上号,这么个白须白发的糟老头子,怎么会和那个超级天才对上号呢?
刘家少爷住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秦老师亲自撰写了碑文,并冠之,亡妻秦淑贤之墓。这个一辈子也没和妻子住过一晚的丈夫,终于能在垂暮之年生死相依了。
为了我的老师,我把我老师的心上人,想请回到我们家,就当作我的父亲,我想我的老师,一定会得到她想要的安慰吧,
这老头子也不拒绝,但他坚持就要住在秦老师墓边。
后老刘家少爷也死了,我把他安葬在秦老师的墓边。
年年清明,我都要到墓上去烧纸化钱。我忘不了我的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