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的消息传到城里时,我正在工棚里啃冷馒头。
连夜赶回渔村,迎接我的不是白幡,而是紧闭的门窗和诡异的寂静。
村长在祠堂堵住我:“你爷爷是吊死的,今晚必须‘送肉粽’。”
送煞队伍抬着棺材走向海边,月光下我分明看见棺材盖在动。
突然棺木炸裂,爷爷浮肿的尸体直挺挺坐起,脖子上的麻绳勒进青紫色的皮肉里。
他腐烂的手指猛地指向人群中的林秀月:“二十年前,你爹把我挂上房梁——”
秀月浑身一僵,再抬头时瞳孔只剩眼白,喉咙里发出爷爷苍老的笑声。
“铜钥匙...还在...会计室的铁柜里...”她僵直地走向吓瘫的村长。
当村民举着火把要烧死秀月时,我背起她冲向村外。
卡车发动瞬间,秀月趴在我肩上幽幽道:“阿九,爷爷还在后山老榕树上荡秋千呢。”
后视镜里,月光下的树梢赫然悬着晃动的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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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裹挟着深秋海风特有的咸腥,像无数细小的针尖,狠狠扎在脸上。我蜷缩在工棚角落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手里半个冷硬的馒头早已没了热气,牙齿每一次机械的啃咬,都带起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顺着僵硬的腮帮子直往下钻。
工棚里弥漫着汗臭、劣质烟草和隔夜饭菜混合的浑浊气味,工友们粗重的鼾声、梦呓和磨牙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就在这令人昏昏欲睡的混沌中,口袋里的破旧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像一条濒死的鱼在徒劳挣扎。
屏幕的光刺得眼睛生疼,跳跃着那个熟悉又遥远、带着海腥味的名字——老家村长的儿子,陈志强。
“阿九!”志强的声音劈开电流的嘶啦声,带着一种罕见的、几乎失真的急促和沉痛,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钉子砸进我的耳膜,“快!快回来!你爷爷……你爷爷他……没了!”
“没了?”我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冰冷的淤泥,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咋……咋没的?”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动,撞得胸腔生疼。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海风穿过听筒的呜咽,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最终,志强压得极低的声音才再次传来,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恐惧:“……吊……吊在房梁上了。阿九,听叔一句,赶紧回来!村里……村里有事要办!”
“哐当”一声,那半个没啃完的冷馒头掉在满是油污的水泥地上,滚了几圈,沾满黑灰。我甚至没弯腰去捡,身体里的力气像被瞬间抽空,又猛地被一股更蛮横、更冰冷的东西顶了上来。爷爷那张被海风和岁月刻满深痕、总是沉默而倔强的黝黑脸庞,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清晰得可怕。
吊死的?他那样一个倔得像海边礁石、一辈子脊梁骨都没弯过的老渔民,会自己吊死在房梁上?这个念头像毒蛇的信子,冰凉地舔过心脏。
没有行李可收拾,只有一身沾满灰泥的工装。冲出工棚,冰冷的夜雨劈头盖脸砸下来,我几乎是凭着本能,一头扎进了通往长途汽车站那漫长而湿滑的泥泞小路。黑暗中,只有车灯偶尔划破雨幕,映出路边张牙舞爪、鬼影幢幢的树丛。每一次颠簸,每一次轮胎碾过坑洼的沉闷声响,都像是在碾过我的神经末梢。爷爷最后的面容,还有那根想象中的、悬在老旧房梁下的冰冷绳索,在眼前反复闪现,挥之不去。一种尖锐的、被什么东西在暗中死死盯着的寒意,顺着湿透的脊背一路爬上来,蛇一样缠绕住脖颈。
当那辆破旧的三轮“突突”着把我吐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榕树下时,天已经黑透了。没有预想中办丧事的白幡飘扬,没有通明的灯火,更没有哀戚的哭声。整个渔村像是沉入了漆黑的海底,死寂得令人心头发毛。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一丝灯光都吝啬透出,仿佛里面的人早已屏住了呼吸。只有海风穿过狭窄村巷时发出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低低啜泣,一声声,刮在耳膜上,刮在心上。
爷爷那间低矮的老石屋孤零零地趴在村尾的黑暗里,像一头蛰伏的、沉默的巨兽。两扇破旧的木门紧闭着,上面没有贴白纸,没有挂麻布,空空荡荡,冰冷得像一块墓碑。这反常的死寂,比任何喧哗的哭丧都更让人心胆俱寒。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挪近,每一步都踩在湿冷的泥泞里,发出“噗嗤、噗嗤”的黏腻声响,在这死寂中格外刺耳。
就在我的手即将触碰到那冰冷门环的瞬间,一个黑影猛地从旁边祠堂那扇沉重木门的阴影里闪了出来,像一道无声无息的鬼魅,结结实实挡在了我面前。是村长陈永贵。他那张平时总是带着几分世故圆滑的胖脸,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绷得死紧,眼窝深陷,眼珠里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淬了毒的刀子,又深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惧。
“阿九,”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压得极低,仿佛怕惊醒了黑暗中沉睡的什么东西,“你回来了……好,好。”他粗糙的手掌异常用力地钳住了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不由分说地把我往祠堂那扇黑洞洞的大门里拽。
祠堂里弥漫着浓重的劣质香烛和某种说不出的、类似于水草腐烂的腥气混合的味道,令人作呕。摇曳的烛光在四面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妖魔乱舞。最深处,一口没有上漆的白茬薄皮棺材,像一具巨大的、惨白的骨骸,赫然停放在几张长凳拼凑的架子上。那惨白的木板,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冰冷瘆人的光泽。
村长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攥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他把我拽到那口薄皮棺材旁边,浑浊的眼睛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死死地钉在我脸上,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海水的咸腥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听着,阿九!你爷爷……是吊死的!是横死!怨气大,煞气冲天!今晚……今晚必须‘送肉粽’!必须送!一刻也拖不得!你敢拦,就是跟全村老少过不去!是害死大家!”
“送肉粽”……这三个字像三把冰冷的钢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直透脑髓!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冲上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这是我们渔村最古老、最阴森、也最讳莫如深的禁忌!只有对那些吊死、横死、怨气深重、极可能化作厉鬼回魂作祟的死者,才会举行这种恐怖到极点的秘仪!用特制的法绳捆扎尸体,象征性地“包”成粽子,再由一群精壮汉子组成的送煞队伍,抬着这口“凶棺”,在深更半夜,沿着一条绝对不能回头的“煞路”,一直送到最凶险的海边礁石滩,沉入深海!意为将死者的怨魂和煞气,连同那根致命的绳索,一起远远地“送”走,永绝后患!整个过程中,生人必须绝对回避,家家闭户,噤若寒蝉,稍有差池,冲撞了煞气,后果不堪设想!
爷爷……我的爷爷,他勤勤恳恳打了一辈子鱼,倔得像块礁石,怎么就落得个要被人当“肉粽”沉海的结局?
“为什么?”我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不成调子,眼睛死死瞪着村长那张在烛光下显得格外阴沉油腻的脸,“我爷爷……他怎么会……”
“闭嘴!”村长猛地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神经质的尖锐,在空旷阴森的祠堂里激起嗡嗡的回响,震得烛火都一阵乱晃。他脸上的横肉抽搐着,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没有为什么!规矩就是规矩!横死鬼就该这么送!你想让你爷爷变成缠着全村不放的厉鬼吗?啊?”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今晚子时!你,必须跟着送煞队伍!你是他唯一的血脉,你得……你得在前面引路!给他点个引魂灯!这是你的命!”
他说完,猛地将我往棺材旁边一推。我的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石头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口薄皮棺材近在咫尺,一股混合着劣质棺木、香烛和某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的、令人心悸的腐败气息,丝丝缕缕地从棺材板的缝隙里渗出来,钻进我的鼻腔。
祠堂沉重的大门“嘎吱”一声被从外面死死关上,落闩的声音清晰得刺耳。黑暗和那口薄皮棺材散发出的无形压力,瞬间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将我彻底淹没。烛火在封闭的空间里不安地跳动,将我和爷爷的棺材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死寂,浓稠得化不开的死寂,只有烛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噼啪”声,还有我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的碰撞声。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仿佛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一瞬,祠堂外面终于传来了动静。不是人声,而是一种沉重、拖沓、整齐划一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被雨水浸透的泥地上,发出“噗、噗、噗”的闷响。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我的心脏上。
祠堂大门被缓缓拉开,一股强劲的、裹挟着浓重海腥味的冷风猛地灌入,吹得灵前的烛火疯狂摇曳,几乎熄灭。惨白的月光趁机泻入,照亮了门外。
一支沉默得如同送葬的队伍静静地伫立在月光下。七八个精壮的汉子,都是村里熟识的面孔,此刻却像是被剥去了灵魂的躯壳。他们穿着深色的旧衣,脸上毫无表情,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虚无的黑暗。每个人的额头都用朱砂画着怪异的、扭曲的符文,在月光下反射着暗红的光泽,如同凝固的血迹。他们的肩膀上,抬着几根碗口粗、缠着陈旧麻绳的杠子。
为首的是一个干瘦的老头,村里人都叫他“钟伯公”,据说是唯一还懂点送煞老规矩的人。他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旧道袍,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盛着浑浊的、不知是水还是油的液体,水面漂浮着一小撮惨白的灯芯草。他浑浊的老眼扫过祠堂内,最后落在我身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用枯树枝般的手指,指了指地上那盏早已准备好的、用白纸糊成的简陋引魂灯,里面一点黄豆大小的烛火在风中瑟瑟发抖。
“时辰到。起煞!”钟伯公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着朽木。
那几个额头画着符咒的汉子,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沉默地走进祠堂。他们的目光刻意避开了那口薄皮棺材,只是机械地弯腰,将那几根缠着麻绳的杠子穿过棺材底下的绳套。没有号子,没有交流,只有杠子压在肩头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以及粗重的、压抑的呼吸声。
“嗬!”一声低沉短促的发力声响起。薄皮棺材被稳稳地抬离了长凳。棺木离地的一刹那,我仿佛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叹息,从棺材板的缝隙里幽幽飘出,钻进我的耳朵。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一股寒气直冲头顶。
“走!”钟伯公低喝一声,端着那碗引魂水,率先转身,踏入了门外浓稠的黑暗。
我浑身冰冷麻木,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僵硬地弯腰,捡起地上那盏轻飘飘却又重若千斤的引魂灯。豆大的火苗在我手中剧烈地摇晃,仿佛随时都会熄灭。我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海腥和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迈开灌了铅的双腿,踏出了祠堂的门槛。
月光惨白,像一张巨大的、冰冷的尸布,覆盖着整个死寂的渔村。送煞的队伍在狭窄的村巷中无声地穿行。我提着那盏随时可能熄灭的引魂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微弱昏黄的光晕仅仅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泥泞小路,再往前,便是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黑暗。身后,是汉子们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还有那口薄皮棺材随着步伐轻微晃动的“吱呀”声,在这绝对寂静的夜里,被放大了无数倍,一声声,清晰地敲在我的耳膜上,敲在我的神经上。
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那棺材板……那棺材板似乎在动!在惨淡的月光下,我眼角的余光死死地捕捉着那惨白的木板。它似乎在极其轻微地、一拱一拱地起伏,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不安地蠕动!每一次轻微的起伏,都伴随着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咯…吱…”声,像是枯朽的指甲,正从棺材板的内部,一下,一下,缓慢而执拗地刮挠着!那声音细微到几乎被脚步声掩盖,却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我的耳道,直抵大脑深处,带来一阵阵难以抑制的战栗。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无法呼吸。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冰凉。我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强迫自己迈开脚步,强迫自己不要回头,不要去看那口诡异的棺材。引魂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在黑暗中拉扯出我扭曲抖动的影子。
队伍沉默地行进着,一步步远离村落的轮廓,走向海边那片布满嶙峋怪石、终年被惊涛拍打的礁石滩。海风越来越强劲,带着咸腥的湿气,呼啸着掠过礁石,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海浪拍击礁石的轰鸣声也越来越清晰,如同巨兽沉闷而愤怒的喘息。
就在队伍即将踏上那片被月光照得一片惨白的礁石滩边缘时,异变陡生!
“咚!”
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如同重锤擂鼓,猛地从队伍正中的薄皮棺材里炸开!那声音如此巨大、如此突兀,瞬间压过了风声浪吼,狠狠撞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抬棺的汉子们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巨震和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力狠狠一撞,身体猛地向前踉跄扑倒!沉重的杠子脱手飞出,砸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巨响。
“咔嚓嚓——!”
令人头皮炸裂的木材爆裂声紧随其后!那口薄皮棺材,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从正中央猛地炸裂开来!腐朽的木板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扯,瞬间四分五裂,惨白的木屑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粘稠的、带着浓重腐腥气味的暗色液体,如同炸开的污秽烟花般四散飞溅!
月光惨白,无情地照亮了棺材炸裂后显露的景象。
爷爷的尸体直挺挺地“坐”在碎裂的棺木残骸之中!
他穿着下葬时的深蓝色旧布衣,但此刻那衣服已被一种从尸体内部渗出的、黄褐色的粘稠尸液浸透了大片,紧贴在肿胀的皮肤上。整张脸浮肿得完全变了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透明的青紫色,像是被水泡烂的皮革。嘴唇乌黑,微微咧开着,露出同样发黑的牙齿。最恐怖的是他的脖子!一根粗粝的、被尸液浸得油亮的旧麻绳,深深地、几乎完全勒进了那肿胀变形的皮肉里,在惨白的月光下形成一道触目惊心的、深紫色的凹痕,如同一条丑陋的毒蛇死死缠绕着!
更令人魂飞魄散的是他的眼睛!那双原本应该紧闭的眼睛,此刻竟然圆睁着!浑浊的眼球像两颗蒙尘的玻璃珠,毫无生气地凸出眼眶,却诡异地“盯”着前方的人群!里面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光彩,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空洞。
“嗬……嗬……”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破旧风箱艰难抽动的声音,极其诡异地从他那咧开的、乌黑的嘴唇缝隙里飘了出来。在这死寂的礁石滩上,清晰得如同惊雷!
死寂!绝对的死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海风依旧在尖啸,海浪依旧在咆哮,但在场所有人的心脏都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抬棺的汉子们保持着摔倒的姿势,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死死地盯着那具坐起的腐尸。钟伯公手里的粗陶碗“啪”地一声掉在礁石上摔得粉碎,浑浊的引魂水四溅开来,他整个人筛糠般抖着,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村长陈永贵站在队伍稍后一点的位置,此刻那张油腻的胖脸瞬间褪尽了所有血色,变得如同脚下的礁石一样惨白。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礁石上,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浓烈的尿骚味瞬间弥漫开来。
爷爷那浮肿腐烂、被麻绳深深勒陷的头颅,极其僵硬地、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缓缓地转动着。那双空洞浑浊的死鱼眼,在惨白的月光下扫过瘫软如泥的人群,最终,停住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人群边缘一个同样被吓傻的身影上——林秀月!
秀月是跟着她爹林老蔫来的,大概是村里人手不够,林老蔫也被叫来壮胆。此刻她缩在一块高大的礁石阴影里,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瘦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那双平时总是带着点怯生生温柔的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惧。
爷爷那被麻绳勒陷的喉咙里,再次艰难地挤压出那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冰碴子,带着浓重的怨毒和死气,清晰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二……十……年……前……”
他那只同样浮肿发亮、指甲缝里嵌满黑色淤泥的手,缓缓地抬了起来。腐烂的手指关节僵硬地弯曲着,直直地指向礁石阴影中抖成一团的林秀月!
“……你爹……把我……挂上……房梁——”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死寂!不是从爷爷嘴里发出,而是来自被指着的林秀月!
她整个人像是被一股无形的、极其恐怖的力量狠狠击中!捂着嘴的双手猛地垂落,身体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完全违背人体力学的角度猛地向后一仰,脊背几乎对折!紧接着,又像被无形的提线猛地向前拉扯,整个人瞬间绷得笔直!
再抬起头时,月光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
那张原本清秀、此刻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庞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人的、彻底的僵硬和空洞。最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她的眼睛——瞳孔消失了!眼白占据了整个眼眶,像两颗冰冷的、没有生命的玻璃珠子,在惨白的月光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以一种极其扭曲的角度向上拉扯开,形成一个完全不属于林秀月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怨毒、嘲讽和一种令人遍体生寒的阴冷。
然后,一个苍老、嘶哑、带着浓重痰音和浓得化不开的怨恨的声音,从她那微微开启的、属于少女的喉咙里,清晰地、一字一顿地挤了出来:
“呵……呵呵……永贵……我的好……兄弟……”
这声音……这分明是爷爷的声音!是陈阿九爷爷生前说话时那特有的、带着海边人粗粝腔调的声音!此刻却从一个少女的喉咙里发出!这诡异的错位感,让在场的所有人如坠冰窟,血液都几乎冻结!
“秀月”或者说被附身的“爷爷”,那双只剩下惨白眼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瘫软在地、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村长陈永贵。她(他)的头颅以一种僵硬而怪异的姿态歪着,脸上那扭曲的笑容越发扩大,露出了森白的牙齿。
“……铜……钥……匙……” 那苍老怨毒的声音继续从少女的喉咙里挤出,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冰渣,砸在冰冷的礁石上,“……还在……会计室的……铁柜里……”
“轰!” 这句话如同一个炸雷,在瘫软的村长陈永贵头顶炸开!他原本因极度恐惧而失神的眼睛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脸上的肌肉疯狂地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挣扎着想往后缩,却因为极度的瘫软和恐惧,只能徒劳地在冰冷的礁石上蹭着,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秀月”或者说“爷爷”的怨魂,似乎对村长的反应感到一种扭曲的快意。那苍老的笑声再次从少女的喉咙里发出,更加清晰,更加怨毒,也更加冰冷:“呵呵……呵呵呵……你……拿……不……到……了……它……卡在……最里面……那层……你……永远……拿不到……”
她(他)说完,身体开始动了。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膝盖几乎不打弯,一步,一步,沉重而缓慢地踏在嶙峋的礁石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每一步落下,都让瘫在地上的陈永贵剧烈地哆嗦一下。那双惨白的、没有瞳孔的眼睛,如同两盏来自地狱的鬼灯,死死地锁定着地上抖成一团的村长,拖着僵硬的身躯,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向他靠近!
“鬼!鬼啊!”
“怨魂附体!煞冲了!煞冲了!”
“快跑!快跑啊!要索命了!”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礁石滩上炸开了锅!抬棺的汉子们发出惊恐到极致的嚎叫,什么符咒,什么规矩,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们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礁石上爬起来,如同被恶鬼追赶的丧家之犬,哭爹喊娘,跌跌撞撞地朝着远离海岸的方向,朝着死寂的村落疯狂逃窜!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钟伯公早已面无人色,看着一步步逼近村长的“秀月”,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绝望的恐惧。他嘴唇哆嗦着,似乎在念着什么,但声音微弱得被海风瞬间撕碎。最终,他也猛地一跺脚,转身踉跄着,跟着那些逃命的汉子,消失在了黑暗的村巷方向。
偌大的、月光惨白的礁石滩上,瞬间只剩下瘫软如泥、裤裆湿透、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村长陈永贵,僵硬地一步步逼近的“秀月”,还有躲在另一块巨大礁石后、浑身冰冷、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将自己掌心抠出血的我!
“秀月”那僵硬的身影离村长只有几步之遥了。她(他)缓缓抬起了一只手臂,那只属于少女的、此刻却显得异常沉重的手臂,朝着地上抖成一团的陈永贵,直直地伸了过去!腐烂尸液的气息混合着浓烈的怨毒,仿佛已经扼住了村长的咽喉!
“爹!爹!你怎么样!” 一个带着哭腔的嘶喊声猛地从村口方向传来。
是陈志强!他大概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不对,壮着胆子跑出来查看。当他冲上礁石滩,看到月光下那诡异恐怖的一幕——秀月僵硬地伸手抓向他瘫软在地的父亲时,志强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秀月!你干什么!” 志强发出一声变了调的怒吼,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牛,完全不顾眼前的景象有多么诡异骇人,猛地从地上抄起一块拳头大的礁石,朝着“秀月”僵硬的后背狠狠砸了过去!
“砰!”
礁石结结实实地砸在“秀月”的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秀月”前冲的僵硬身体被这力道砸得向前一个趔趄,伸出的手也顿在了半空。她(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骨节摩擦声,转过了身体。那张属于秀月的、此刻却只剩眼白、挂着诡异笑容的脸,正对着冲过来的陈志强。
“……碍……事……” 苍老怨毒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和冰冷的杀意。
“秀月”那只伸出的手,猛地改变了方向,带着一股阴冷的腥风,闪电般抓向陈志强的面门!那动作快得完全不似人类!
“啊!” 志强惊恐地大叫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格挡。
“嗤啦——!”
一声布料撕裂的刺耳声响!志强手臂上的衣袖瞬间被撕裂出几道长长的口子,手臂上赫然出现了几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伤口边缘迅速泛起一种不祥的乌黑色!
“呃啊!” 剧烈的疼痛和一股阴冷的麻痹感瞬间袭来,志强惨叫一声,抱着受伤的手臂踉跄后退,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剧痛。
“秀月”似乎被志强的惨叫激怒了,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野兽般的咆哮,那双惨白的眼珠子死死锁定志强,僵硬的身体再次向前扑去!
“志强!” 瘫在地上的陈永贵看到儿子受伤,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猛地从地上爬起,连滚带爬地扑向儿子,一把将他拖开。
“走!快走!回村!叫人来!叫人来烧了她!烧了这个鬼东西!” 陈永贵拖着受伤的儿子,一边惊恐地回头看着步步紧逼的“秀月”,一边声嘶力竭地对着村口方向狂吼。
烧了她?!
这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看着礁石滩上那僵硬移动、散发着浓烈死气和怨毒的身影,看着她(他)手臂上沾染的志强那乌黑的鲜血……我知道,村长不是在虚张声势!被怨魂附体、沾染了尸毒煞气的活人,在那些被恐惧冲昏了头脑的村民眼里,是比厉鬼本身还要可怕的存在!他们真的会……烧死秀月!
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瞬间压过了那几乎将我冻僵的恐惧。不行!不能让他们烧死秀月!她是无辜的!她是被爷爷的怨魂……不,是被二十年前那桩肮脏秘密牵扯进来的无辜者!爷爷的话像鬼火一样在我脑海里闪烁——“铜钥匙……会计室的铁柜里”!
“秀月!” 我猛地从藏身的礁石后冲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一声,声音在空旷的礁石滩和海浪声中显得异常尖利。
那正僵硬地扑向村长父子的身影猛地一顿。她(他)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那张只剩下惨白眼白的脸,空洞地“望”向了我。月光下,她(他)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某种难以理解的嘲弄。
就是现在!
我像一头扑向猎物的豹子,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猛地冲向“秀月”!在她(他)那只沾着乌黑血迹的手再次抬起、即将抓向我面门的瞬间,我猛地矮身,险之又险地从她臂下钻过!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海腥和尸体腐败的冰冷气息瞬间将我包裹。
没有丝毫犹豫!我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和刺骨的寒意,双臂从后面猛地箍住了她僵硬冰冷的身体!入手的感觉像是抱住了一块在冰窖里冻了许久的硬木头,又冷又硬,还带着一种滑腻的触感。那股阴冷的气息瞬间透过单薄的衣衫刺入我的皮肤,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秀月!” 我再次嘶吼,试图唤醒她,“醒醒!是我!阿九!”
箍住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瞬间爆发出来!她(他)开始疯狂地挣扎、扭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力气大得惊人,那双惨白的眼珠死死地瞪着前方虚无的黑暗。我的双臂如同被铁箍勒住,骨头都在咯咯作响,几乎要被这股蛮力挣脱!
“砰!” 她(他)的后脑勺狠狠撞在我的鼻梁上!剧痛伴随着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眼前金星乱冒!
但我不能松手!我死死咬着牙,腥甜的血液流进嘴里也浑然不觉,用尽全身的力气,几乎是抱着这块不断挣扎、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硬木头”,踉踉跄跄地、一步一步地朝着远离礁石滩、远离村口的方向拖去!
身后,传来村长陈永贵声嘶力竭、充满怨毒和恐惧的咆哮:“抓住他们!别让那鬼东西跑了!放火烧!烧死那个妖孽!烧死陈阿九这个帮凶!快!快啊!把火把点起来!”
村落的方向,如同被惊醒的蜂巢,瞬间骚动起来!原本死寂黑暗的窗户里,接二连三地亮起了昏黄摇曳的灯火。影影绰绰的人影在狭窄的村巷里晃动,伴随着男人粗野的吆喝、女人惊恐的尖叫和孩子的哭闹。很快,十几支熊熊燃烧的火把被点燃,在黑夜中汇集成一片跳跃的、充满暴戾气息的光源,如同一条愤怒的火龙,朝着礁石滩的方向,朝着我和还在疯狂挣扎的“秀月”,急速地涌动过来!火光照亮了那些村民脸上扭曲的恐惧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杀意。
“烧死他们!”
“别让煞气进村!”
“快!围住!围住!”
杂乱的吼叫声、沉重的脚步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灼热的气浪和浓烟似乎已经扑面而来!
“呃啊——!” 被我死死箍住的“秀月”似乎也被这逼近的威胁和火焰的气息彻底激怒,喉咙里发出一声更加高亢、更加非人的尖啸!挣扎的力量瞬间倍增!我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被勒断了!更要命的是,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正顺着我箍紧她的手臂,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疯狂地往我的皮肉里、往我的骨头缝里钻!手臂瞬间变得麻木沉重,几乎失去知觉!
完了!要被追上了!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嘀——!!!”
一声尖锐刺耳、撕裂夜空的汽车喇叭声,如同天神降下的惊雷,猛地从我们前方不远处的黑暗中炸响!
一道刺目的、雪亮的车灯光柱,如同劈开黑暗的利剑,猛地穿透了浓重的夜色,精准地打在了我和疯狂挣扎的“秀月”身上!也照亮了前方一条被车轮压出来的、通往村外公路的泥泞小路!
一辆破旧的、车漆斑驳、驾驶室窗户摇下一半的蓝色小卡车,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钢铁怪兽,赫然停在小路的尽头!发动机沉闷地轰鸣着,排气管喷吐着淡淡的黑烟。
驾驶室里,一个模糊的身影探出半个身子,正是下午开车送我回村的远房表叔!他朝着我们这边焦急地挥舞着手臂,嘶声力竭地大喊:“阿九!这边!快!快上车!快啊!”
这突如其来的光亮和引擎的轰鸣,如同强心针,瞬间注入我濒临崩溃的身体!求生的本能和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猛地爆发出来!
“啊——!” 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无视手臂上那钻心的麻木和刺骨的寒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还在疯狂挣扎、发出非人尖啸的“秀月”拦腰抱起!她的身体冰冷僵硬,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的石头。
我抱着这冰冷僵硬的躯体,脚步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那刺目的车灯光柱里,扑向那辆轰鸣的蓝色小卡车!身后,是村民疯狂追赶的脚步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充满杀意的叫嚣声,如同翻滚的怒潮,越来越近!灼热的气浪几乎燎到了我的后背!
“砰!” 我几乎是撞开了副驾驶的车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怀中冰冷僵硬的“秀月”塞进了副驾驶座。她(他)的身体撞在座椅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双惨白的眼珠依旧直勾勾地瞪着前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嗬嗬”声。
“快!叔!” 我嘶哑地吼着,自己也连滚带爬地挤进副驾驶,反手“砰”地一声死死关上了车门!
几乎就在车门关上的瞬间,几块带着风声的石头和燃烧的火把就狠狠地砸在了车窗玻璃和车身上,发出“哐当”、“啪嚓”的碎裂声!挡风玻璃瞬间被砸出蛛网般的裂痕!火把砸在车头盖上,火星四溅!
“操!” 表叔怒骂一声,没有丝毫犹豫,猛地一踩油门!
“呜——!” 破旧的小卡车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咆哮,轮胎疯狂地摩擦着泥泞的地面,卷起大片的泥浆,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向前蹿了出去!巨大的惯性将我和旁边僵硬冰冷的“秀月”狠狠掼在座椅靠背上。
车子剧烈地颠簸着,冲上了通往村外公路的泥泞小路。后视镜里,那片由火把组成的、疯狂跳跃的愤怒光点,以及村民们扭曲嘶吼的面孔,在颠簸的视野中迅速变小、变远、最终被甩进浓稠的黑暗里,只剩下几点不甘的微光在远处跳动。
车窗外,是呼啸而过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只有卡车破旧的大灯,勉强撕开前方一小片混沌。引擎声、轮胎碾压路面的噪音、还有从副驾驶座上不断传来的、低沉的、如同野兽喉咙里滚动的“嗬嗬”声,充斥着狭小的驾驶室。
我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和疲惫。手臂上那股刺骨的寒意和麻木感并未消退,反而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往骨头缝里钻。鼻梁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温热的血液流到嘴角,带着铁锈般的腥咸。
表叔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不断延伸又不断被黑暗吞噬的狭窄土路,额头上全是冷汗,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他没说话,只是把油门踩到了底,破卡车发出更痛苦的轰鸣,在坑洼的路上疯狂颠簸。
就在这时,一直僵硬地坐在副驾驶座上、喉咙里发出低沉“嗬嗬”声的“秀月”,突然动了。
她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歪了一下,那颗僵硬的头颅,缓缓地、缓缓地转向了我这边。动作依旧带着那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
一股冰冷的气息,带着浓重的海腥味和淡淡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瞬间喷在了我的脖颈上。那感觉,就像是寒冬腊月里,有人对着你的脖子吹了一口刚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死鱼味道的气。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汗毛倒竖!
一个声音,幽幽地、轻轻地,贴着我的耳朵响了起来。那声音极其微弱,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和飘渺,却又无比清晰地钻进我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大脑深处:
“阿九……”
是秀月的声音!但又完全不是!那声线里仿佛浸透了另一个灵魂的冰冷和怨毒。
“……爷爷……”
她冰冷僵硬的身体,又往我这边靠了靠,那股刺骨的寒意更浓了。她的嘴唇几乎贴到了我的耳廓。
“……还在……后山……老榕树上……”
她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停顿。
“……荡秋千呢……”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孩童讲述秘密般的诡异天真,却又蕴含着足以冻结灵魂的恐怖寒意。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瞬间从我的尾椎骨炸开,沿着脊椎一路冲上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我猛地扭头,看向副驾驶座上的“秀月”。
她的脸依旧对着我,那双只剩下惨白眼白的眼珠,在昏暗颠簸的车厢里,空洞地“凝视”着我。嘴角,似乎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嘲弄。
荡秋千?后山老榕树?
爷爷的尸体……不是被炸开的棺材……不是在礁石滩上……
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本能的、被强烈恐惧驱使的冲动,猛地转过头,视线死死地钉在了驾驶室左侧那面小小的、布满灰尘的椭圆形后视镜上!
镜面在颠簸中剧烈地晃动,映照出车后方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飞速倒退的黑暗。村落的轮廓早已消失在视野尽头,只有那条泥泞的土路如同一条灰白的带子,在车灯余光中延伸向黑暗深处。
我的目光疯狂地在晃动模糊的镜面里搜寻着,掠过飞速倒退的模糊树影、荒草……猛地,停住了!
镜子的边缘,映出了远处那座笼罩在夜色中的、如同蹲伏巨兽般的后山模糊剪影。而在那山脊最高处,在惨白如霜的月光照耀下,一棵枝干虬结、树冠如巨大鬼爪般的古老榕树,孤独地矗立着,清晰可见。
就在那棵老榕树最顶端、一根斜斜伸向夜空的、光秃秃的树梢上——
一个模糊的、人形的黑影,正悬挂在那里!
随着夜风的吹拂,那黑影在惨白的月光下,极其轻微地、一下,又一下……
晃动着。
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巨大的、黑色的……
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