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孙润夫家所藏王维画的孟浩然,据《韵语阳秋》的作者葛立方说,是个很不高明的摹本,连所附的王维自己和陆羽、张洎等三篇提示,据他看也是一手摹出的。葛氏的鉴定大概是对的,但他们并没有否认那“俗工”所具的底本——记张洎亲眼见到的孟浩然像,确实王维的真迹,这幅画举张洎的提示说:
虽轴陈芊谷,尚可窥览。观右丞笔记,穷极神庙,襄阳之状颀而长,峭而瘦,衣白袍,靴帽重戴,乘款段马——一童总角,提书笈负琴而从——风衣落落,凛然而生。
这个今天,差不多不用证明,就可以相信是逼真的孟浩然。并不是说我们知道孟浩然多病,就可以断定他当瘦。实在是经验告诉我们,什九人是当如其诗的。
白袍靴帽固然是“布衣”孟浩然份内的装束,尤其是诗人孟浩然必备的扮相。
张祜,曾有过“襄阳属浩然”之句,我们却要说浩然也属于襄阳,也许正惟浩然是属于襄阳的,所以襄阳也属于他大半辈子岁月在这里度过,大多数适当是在这地方、因这地方、为这地方而写的。没有第2个襄阳人比浩然,更忠于襄阳,更爱襄阳的晚年由南北看过多少名胜到头还是“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
正如当时许多隐士倾向的读书人,孟浩然本来是为隐居而隐居,为着一个浪漫的理想,为这对古人的一个神圣的默契而隐居。在他这回,无疑的那成立默契的对象便是庞德公。孟浩然当然不能为韩朝宗废弃庞公,鹿门山不许他,他自己家园所在,也就是“庞公栖隐处”的鹿门山,绝不许他那样做。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这幽人究竟是谁?厐公的精灵,还是诗人自己?恐怕那时他自己也分辨不出,因为心理上他早与那位先贤同体化了。
总之,是襄阳的历史地理环境促成孟浩然—生老于布衣的孟浩然,毕竟是襄阳的孟浩然。
诗是唐人排解感情纠葛的特效剂,说不定他们正因有失作保障,才敢于放心大胆的制造矛盾。因而那时代的矛盾人格才特别多,自然,反过来说矛盾愈深愈多,诗的产量也越大了,孟浩然一生没有功民,陈在张九龄的荆州墓中,当过一度清客外,也没有半个官职,自然不会发生第一项矛盾问题,但这似乎就是他一贯性的最高限度,因为虽然身在江湖,他的心并没有完全忘记魏阙下面不过是许多写明立正中之一:
欲济无周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然而“羡鱼”毕竟是人情所难免的,能始终仅仅“临渊羡鱼”,而并不“退而结网”,实在已经是难得的一贯了。听李白这番热情的赞叹,便知道孟浩然超出他的时代多么远: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养,徒此挹清芬。
苏轼曾经批评他“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
说一个人的诗缺少情的深度和厚度,等于说他的诗的质不够高,孟浩然诗中质高的有是有些数量总是太少。“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式的和“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式的句子,在集中几乎都找不出第2个例子论前者质和量当然都不如杜甫;论后者至少在量上不如王维。甚至“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质量都不如刘长卿和十才子。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孟浩然,真孟浩然,不是将诗紧紧地筑在一联或一句里,而是将它冲淡了平均地分散在全篇中:
出谷未停午,到家日已曛。回瞻下山路,但见牛羊群。樵子暗相失,草虫寒不闻。衡门犹未掩,伫立望夫君。
甚至淡到令你疑心到底有诗没有:
垂钓坐盘石,水清心亦闲。鱼行潭树下,猿挂鸟藤间。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还。
读到“求之不可得,沼月棹歌还”,我们得到一张如张洎从画像所得到的印象,“风仪落落,凛然如生”。得到了相便可以妄言;得到了“诗的孟浩然”,便可以忘掉“孟浩然的诗”了。这是我们前面所提到的“诗如其人”或“人就是诗”的另一解释。
东坡说他没有才,东坡自己的毛病,就是才太多。
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
谁能了解庄子的道理?就能了解孟浩然的诗,除陶渊明还有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