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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服
宣和二年六月初一,京东西路济州府,世桃村。
烈日像一个火炉挂在空中,逼得知了直叫求饶,蒸腾而起的热浪将空气扭曲至极。如此长空碧洗,风息云隐的日子他本打算在屋内避暑。
卯正时分,韦长卿早早醒来。研读了一个时辰的医书,闲来无事,便从后院居室步入前厅,准备照例盘点医铺药材。
这间医铺四壁木质结构,双坡瓦顶,其内大约五步见方,坐北朝南。通向居室的后门位于北墙偏东,门旁则是一面巨大的柏木药柜。
药柜高七尺,宽二丈,深三尺,上有九九八十一个药屉。每个药屉正面都用朱漆篆体书写着屉内的药材名称,表面装有一个黄铜所制的圆环,刚好可伸入一指,用于抽拉。整个药柜表面涂以黑漆,又以赭红勾勒药柜和抽屉边缘。
药柜前摆有一个半人高榆木柜台。台面放着多本医书、账簿、算筹、药秤、还有一卷羊皮,那上边缝有数个小型纵深口袋,每个口袋中插着数枚不同大小、不同功用的阳针、阴针、小钩与炼刀等工具。
药柜与柜台中间尚有一人宽的过道,过道靠西的尽头放着一尊一人高经穴漆人。漆人通体也漆成黑色,以二十二条红色与二十九条白色线条标识任脉、带脉等十二条经脉,如星阵之经纬,从头到脚纵横交错。漆人共画有百十七个清晰可见的穴位点,并用“心”、“肺”、“肾”、“盆”等文字标示腑脏。上面的漆色和文字有多处已经变浅,隐约可见原本的柏木颜色,可见主人对其“爱不释手”,只差给它起个名字。主人曾想将漆人放于卧室木榻旁,经过几个可怖的夜半,最终作罢。
柜台前面摆放一张四方木桌,两侧是两排木椅,笔墨纸砚和一方脉枕稳稳地躺在桌上。
韦长卿,身高颀长,面容清癯。现在世桃村独自经营这一间医铺,平时为世桃村以及附近村民诊疗治病为生。精通医理、妙手回春,又乐善好施,在村民中的口碑极佳,被人称为世桃华佗。
韦长卿的曾祖曾在翰林医官院任职,其父韦玉淳也曾在太医院就职。后因太医院内朋党之争,将无心站队只求医术的韦玉淳排挤出院,沦为庶人。父亲心力憔悴而逝后不久,其母也驾鹤而归。韦长卿尽管继承父辈衣钵,也只得在这偏安一隅维持生计。
至前院医铺。
他左手捧薄,右手执笔,时而撩袍蹲下,时而站于竹凳。每次拉开药屉,清点用料情况完毕,都会在薄上画个圆圈以示标记,以便及时补充缺少的药材。
巳时,何首乌、地龙、白芷、当归、细辛、独活、白附子、川乌头......韦长卿清点了药柜约三分之一,余下的药屉犹似烈日下等待检阅的兵士,早已严阵以待。倏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橐橐之声。几个弹指后便透过医铺前门看到院外停住一辆骡车,村民王二柱面色匆匆赶进室内。
“韦先生,救命!我兄弟三柱被牛角抵身,肚皮破裂,肠子都露出来了。求先生救命!”
韦长卿听闻,赶忙放下手中的笔薄,抄起柜台内侧挂着的挎袋,挑了几包成药、用具和那羊皮卷装入其中,便出门上了二柱的骡车,急忙赶向事发现场。
这骡车本是运送肉、菜之用,一块厚木板两侧各置两轮,板上无盖,四周围有一尺高的围栏。车上还有些残留的猪肉血水和蔬菜剩叶。韦长卿没有顾及这些,一跃而上,坐在了靠前一角。王二柱坐在车厢前突出的木板上,驾着两头黑褐驴骡急遽而去。
二柱手臂高抬低落,赶骡鞭频频抽响,硬是要将骡子体内流淌的马血激发得淋漓尽致,只怕那两头驴骡也未曾想到,有朝一日能跑得像父亲般风驰电掣。
奔在世桃村凹凸不平的黄土地,韦长卿在车上任由身体上下颠簸、左摇右摆。闻着半馊的血水和剩菜气味,听着快要散架的木板“吱吱”晃动声,吸着扬起的尘土,早上吃的汤饼已经快颠出喉嗓。二柱早习以为常,红着双眼只拼命赶车。
这天是三柱十岁的生日,本打算从今日起就将家中放牛的工作交由他独立完成。今早二柱进行放手前的最后准备时,特意叮嘱他千万不要让牛看到红色物件,三柱毫不犹豫地满口应下。
可哪知道这孩子不信邪,不让他做什么,他就偏要做什么。三柱把压箱底的,过年时才会用的朱红桌布翻了出来,双手各执一角,竖直展开,慢慢朝着正在村口慢坡上吃草的耕牛走近。平时温驯听话的黄牛瞥到红布,没意外地眼神变得直瞪瞪,前腿不停蹬地蓄力,已经跃跃欲试。不一会儿,伴着“哞哞”低吟声,它一边鼻喷怒气一边向着三柱手上的红布冲了过去。
最初,黄牛距离三柱较远,他毫不畏惧,有充足的时间反应,等到牛靠近后轻轻一闪就避了过去。如此三番两次,黄牛与他的距离越来越近,留给三柱反应的时间愈来愈少,他的胆子也如同与牛的距离般,变得越来越小。又一个回合,终于躲闪不及,被锋利的牛角尖划破肚皮。随着一声惨叫刺破静寂,附近的村民才注意到三柱。几个人七手八脚将红布收走,把牛安抚着迁到远处,但对于如何处置三柱却一筹莫展。
此时二柱听闻弟弟被牛撞伤急忙赶去,看到三柱惨状,既气愤又心痛。为了不让肠子在路上颠簸受损,他决定让三柱保持现状,自己驱车赶往医铺。
过了不到半刻,韦长卿和二柱奔到现场,车没停稳二人便纷纷跳下。韦长卿强捂着嘴,像是把什么东西生生吞了回去,也没要求漱口,马上随二柱疾奔。
村口一大片绿油油草坡上的一处已经被民众围得水泄不通,随着二柱高喊一声:“韦先生来啦!”人群自动分为两排,闪出一条通路来。一团青湛湛的绿意之内,血泊中的三柱犹如似墨黑夜中乌云浮散而现的明月,颇为扎眼。
眼前的三柱已是大汗淋漓,强忍着疼痛,但唤他还有回应,意识还清醒。韦长卿在他身边蹲下,检查了露出来的肠子,抚摸着他的额头,“孩子别怕,肠子并无破裂,不是大事,睡一觉就好了。”围观民众提着的心也都落了回去,一齐谢天谢地谢韦神医。
“二柱,将此药粉入温茶一杯,再拿一坛米酒,还要一盏油灯,快!”韦长卿从挎袋中摸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了二柱。
片时,二柱和几个人村民将入药的茶水、一坛米酒和油灯备齐,放置在韦长卿身旁。同时,韦长卿早已备好工具和药物,只待大显身手。他先让二柱将茶水给三柱服下,然后又拿出一个大些的药包,里边是用桑白皮和紫藤香研磨而成的棕色粉末。将粉末倒入米酒,搅合均匀。他差人将酒倒在手上,洗了两遍。此刻药茶见效,三柱已昏睡过去。他又将酒水轻轻涂在三柱右下腹半尺长的伤口周围,好整以暇、小心翼翼地将外露的肠子塞回腹内。
接着,韦长卿从事先展开的羊皮卷中挑了根细银针,在末端穿好一根长长的细线,此线是用比一般缝衣线还细的桑白皮尖茸所制。他将银针在油灯火上烧过几遍。随即挥舞针线开始缝合肉皮,随手起针落, 须臾之间伤口已疏密恰当地缝上了数个“之”字形线段。立于一旁的二柱媳妇和一众村姑见了此景,也不住地感叹这缝线的精妙手法。
打结断线,韦长卿又从挎袋中拿出一包药粉,此粉则用优选硫黄与花蕊石制成,敷于伤口用于止血立活。
一番紧急处置后,“所幸肠子没有破损,现已无碍。这花蕊石散你拿着,每日更换,切忌大动,月余可愈。药若不足,随时来取。”韦长卿说着,又递给二柱一大包药。
感激涕零,二柱作势下跪,被韦长卿急忙制止,“医者救人,此是天理,何必如此。”二柱抹抹眼泪,塞给他一百文钱。“二柱,你家不易。这样,我只取一半。”随后二人他推过来,他推回去,如太极推手般较量了几个回合,剩余的五十文钱被推回了二柱一边。
“感谢韦神医的大恩大德!既然您不收钱,务必让我送您给回去吧!”
韦长卿搔了搔依然火辣的喉咙,揉了揉胃部,最终谢绝了二柱一番好意,又嘱咐了几句日后恢复的注意事项,独自步行回去了。
与此同时,一人站在远处目睹了韦长卿施救的全部过程,微微颌首,一跃上马,消失在大路尽头。
世桃村的黄土大道虽然坑坑洼洼,但是两侧小径旁皆种满了垂杨柳,如今已是高大繁茂,走在树下不会被一丝阳光所惊扰。韦长卿在路边打了一桶拔凉井水,一瓢水进肚,冲淡了喉咙酸蚀的火辣,安抚了一通翻腾的胃袋。悠悠步行了两刻,远远望见自家院前站着一人一骑。
高大白马旁,那人头戴一顶抹眉梁头巾,身穿麻布宽衫,手持一把白褐雁毛扇,腰系一条茶褐銮带。长得眉清目秀,面白髯长。见韦长卿归来,他双手抱拳深鞠一躬,“韦先生,鄙人......”
“可是加亮先生?”韦长卿抢先说了出口,赶到这人身前连忙回鞠一躬。
“正是。未曾想鄙人区区一名私塾先生,竟也被韦先生所知。”
“加亮先生过谦了。先生当世诸葛之名,在济州府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韦先生谬赞。腐草之萤怎能与皓月争辉,鄙人岂敢担负此名。”加亮在胸前扇了扇那把雁毛扇,“倒是久闻世桃华佗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韦长卿看着自己满身的血污菜渍,讪讪道:“哪里哪里,无非雕虫小技罢了。原来先生方才也在村口。”
“适才刚好路过而已。不论惊世骇俗之举还是小技末艺之流,只要能救死扶伤,皆是佳技。”
“加亮先生过奖了,今日光临寒舍,实乃三生有幸。先生请,不妨屋内畅叙。”二人互相谦让着走向医铺。
踱入室内,韦长卿将加亮看座于方桌西侧,准备煮水泡茶。加亮见此举道:“韦先生想必已颇为劳顿,不必在意看茶这等小节。”
“那好,那好。”他转身各盛了杯井水,双手奉上,“那咱们以水代茶。”说罢坐在了对侧,“不知加亮先生今日大驾,有何贵干?”
加亮从衣襟内侧摸出一张对折麻纸放到桌上,推至韦长卿一侧,开门见山,“实不相瞒,鄙人确有一事相求。”
韦长卿展开麻纸,旋即瞠目而视,“加亮先生是想讨这两味药材?”纸上写着两味药,一是山茄干花,一是火麻干花,乃是用山茄花、火麻花阴干而成。
“不错。”
“先生可知这两味药材合在一起的功效?”韦长卿哪会不知这两味药在和剂局制做、惠民局销售等环节上都有诸多限制,一般人无法通过正常渠道购置。
“一清二楚。”
“若加亮先生是为谁人割治或是刮骨,在下倒是愿意效劳。”韦长卿将麻纸轻置桌上。
“谢过韦先生好意,但此药确不是医人之用。”加亮右手轻摇雁毛扇,左手捋了捋颌下长须。
“非行医为善......若是做恶,恕难成全。”韦长卿向加亮投射出一道坚定的目光。
“韦先生宅心仁厚,为人正直,实为正人君子。”
“不敢当,在下不知名扬四方的加亮先生为何要行此等龌龊之事?”
“哈哈哈,非常之事,”加亮紧握雁毛扇的手腕徐徐一转,将扇子指向韦长卿,随即又轻摇了两下,“总要用些非常的手段罢了。”
“究竟是何事?”
“韦先生,实在抱歉,此事还是不要知晓为妙。”
“不说也罢,在下只知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恐怕加亮先生拿不到药了。”韦长卿义正言辞,转头悻悻望向窗外。
加亮脸上没有出现任何波动,平得像一潭静滞潢污,泰然道:“敢问韦先生,何为善?何为恶?”
“尊礼守法,孝老爱幼,济人利物是善。为非作歹,背信弃义,残民害物是恶。”他的目光依旧决然。
“所言极是。若斩人一臂是善是恶?”
“戕害他人当然是恶。”
“臂生痈疽,留之必亡,斩之可活。此时斩人一臂,是善还是恶?”
“这……若是如此,乃是救死扶伤之善举。”韦长卿的目光又重新聚焦在对面这个人身上。
“其实吾等所做之事与韦先生是一样的,都是治病。”
“可刚才先生您说过,不是医人之用啊。”
“所医确非人,国也。”加亮的扇子用力一扇,那缕黑髯许久才恢复平静。
“此话怎讲?”韦长卿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说来简单。若今上视民如伤,天下万民皆似生在文景,长于贞观,富比咸平。吾等又怎会有这般念想。”加亮左手举杯,润了润喉咙,“可如今陛下受奸臣蒙蔽,为满一己之欲,每年从杭州供应局发往汴京的字画奇石多达数十纲。若非搜刮民脂民膏,鱼肉百姓,怎会有如此巨额。而官官相护,尸位素餐,党同伐异。百姓无处申诉,民不聊生,怨声载道。国近病入膏肓,想必先生也深有体会吧。”
韦长卿默默点头,想起了父亲的经历,经过几个转念,伸出右手掌面朝上,“难道加亮先生是要……”手掌一翻,“可想过后果?”
加亮大笑一声,响如洪钟大吕,竟将屋顶的瓦片震得松动些许,落下星星尘土。“此事自古有之,成固可喜,败亦欣然。败,则如陈胜吴广,赤眉黄巾,黄巢之乱。成,则似汉高帝于芒砀山,唐高祖于晋阳城,”他转向北方身施一礼,“太祖帝于陈桥驿。”
“定要如此?”
“韦先生,敢问人血为何是赤?生病又为何会痛呢?”
“血赤为醒目,以提示肤肌有损。病痛也是同样道理,以提醒人体已生病灶,需尽快除之。”韦长卿娓娓道来。
“不错,人体害病会生相应的信号。鄙人将做之事也是给国病传递信号罢了,若非如此又有谁会记得黎民庶人并非刍狗。”
加亮侃侃而谈,韦长卿表情多变,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恰似元夜绽放的火树银花。现在变得肃然起敬,“在下吴下阿蒙,妄加揣测,不知先生鸿鹄之志。惭愧,惭愧。”
“可这药,又能有什么作用呢?”韦长卿接着道。
“这药用之事只是引子罢了。”
“了然,了然。”他识趣地没有再追问下去。
“不知韦先生可否成全?”
“自当尽力,加亮先生需要几许?”
加亮缓缓伸出左手食中二指。“实不相瞒,目前我这里所剩无几,请问先生何时用药?”韦长卿恭恭敬敬地问。
“两日后可备齐?”
“不成问题。”
“好,六月初三午时,鄙人再来取药。”加亮从袖口取出一锭银子放到桌上,“这是药钱。”
“能为加亮先生出力实乃荣幸之至,这钱不能收。”
“权当封口吧,哈哈。”加亮将杯中水一饮而尽,“那就有劳先生了,鄙人告辞。”
“先生请。”
韦长卿望着加亮的背影深鞠一躬,直至听不到白马蹄奔之声,才将身直起。暗想如加亮先生果真能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举,倒也不是一桩坏事。
今早他为三柱入茶的药粉就是加亮所需,如今只剩一钱。而二十个人的用量需要六两,如此多的药量,韦长卿自己也无法在惠民局购买,好在他还有一个进货渠道。
求药
六月初二,未时。
韦长卿身携挎袋出现在世桃村北部的一间榆木房前,一匹棕马拴在屋旁拴马柱。这里住的是他父亲的生前好友,也是一名药材商人。
“咚,咚,咚”轻叩门扉。屋内传来一声低厚男声,“门没栓,进来吧。”
双掌轻推,两扇门中间刚刚露出一道缝隙,一股浓郁药味似逃难般涌出,躲入鼻腔肺囊。如若常人,味道冲呛鼻嗓,好歹要咳嗽片刻,再打几个嚏喷才能慢慢适应。韦长卿每日同样浸泡在如此环境,非但没有一丝不适,反而像追闻炙肉、炒菜香馥般口鼻共用,似要将这气息吸入四肢百骸方才罢休。
药味牵引他踱步室内,如果适才算是大口豪饮,现在则是细品慢咂,鼻翼微微翕动,“花桑枝,杏仁,桦皮,蔓荆子,威灵仙,栀子,干蓼蓝......李伯父,您这里的药材还是无所不包啊。”
眼前这块不大不小的空间里,大门正对着的是一张梓木书桌,桌上两侧堆着几摞账本,如杂耍艺人头顶高叠的陶碗般摇摇欲坠。桌后这名正苦于埋头对账的枯瘦男人,名为李貌,已步入天命之年。房间两壁前立着一个个七层木架,地上躺着一只只樟木货箱,各式天南海北,贵贱希常的药材装在其中。两间庑房内也俱是箱架盒匣。
商人有很多种,或见利忘义,贪得无厌,穷奢极侈;或取财有道,知足不辱,躬行节俭;或勇于放手,敢信于人,遍地开花;或畏手畏脚,事必躬亲,一花独放。李貌就是生财有道,节俭力行,事事亲为之人。否则不会这般费力劳心,骨瘦如柴,五十岁了也不肯雇几人替自己分担琐事,也因此买卖一直做不很大。
每个月初都是李貌最繁忙的时期之一,他要整理、查对上个月一系列收支账目。听到有人唤他,依然保持埋头,只是双目上翻,轻描淡写地一瞥,“韦贤侄,这还不到一个月,药竟用得如此迅速?”随即又将目光聚焦于账本,左手翻过一页,继续对账。
“伯父,上次的药仍有余裕。今天来是想额外讨些山茄干花与火麻干花,不知您这里可有?”韦长卿走到桌前,毕恭毕敬道。
“山茄……火麻......”李貌嘴上边念叨边徐徐仰头,闭目在大脑中飞速检索,几息过后,“山茄还有,在你右手第二个箱子左侧。火麻,不巧,昨天已悉数出手了。”
韦长卿打开箱子,其中左侧堆积的正是山茄干花,另一边则是踯躅花与菊花。山茄花产自广南西路原野,大叶白花,结实如茄,表生硬刺,每年七八月开花一次,想必这是去年留下来的。箱中白色花冠干瘪带些淡黄,指尖轻抚便能感受它的硬度和脆弱,稍稍用力便可碾为齑粉。这些干花依旧保持完整的漏斗状,看似随意扔在箱子里,实则被伯父保存得相当完善。
“伯父,您这山茄质量可谓上佳啊。”韦长卿弓身轻抚着花冠道。
“那是自然,我这里的东西怎会下品。”
“不知火麻花,您这里何时会有?”他挺起身转向李貌。
“我这火麻花也是从广南西路来的。待到下个月才会陆续开花,运到我这里还得两个多月左右。”
两个多月!两天都等不及!没有药事小,失信于加亮先生事大。李貌一瞟,注意到韦长卿面色黯然,“贤侄,可是有急用?”
“确是!最迟明日就要用。”韦长卿语带急切。
“莫急,我倒知晓一处,你可以去试试运气。”
“莫非济州府也产此花?”
“正是,那药农在世桃村东二十里外的半山上,品质虽不及我这般极品,但也算数一数二,尽管放心。”李貌的火麻花虽来自广南西路,但他对本地药源情况也早已摸得一清二楚。
李貌随即告知韦长卿详细地址,任他挑了五两山茄干花。药钱则是老样子,先行记账,月底一并结算。韦长卿刚刚跑出门外,又急匆匆奔回,“伯父,您那匹马,可否借我一用?”
李貌继续对账,头也没抬,举起右手,手腕向外挥了两下。韦长卿折出门外,连忙解栓上鞍,策马向东奔去,只留下阵阵烟尘。
随马蹄飞奔,健硕四肢的肌肉线条变得更加棱角分明,爆涨血管清晰可见。骏马体型高大,脖颈修长,双眸炯炯。伴橐橐踏地声,疾驰似闪,鬃须飞扬,长尾飘飘,灼灼热息喷于口鼻,通常日行二百不在话下。女真马,西夏马,西北诸蕃马中的至下之马也均如此,若是中上极品马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韦长卿胯下之马则迥然不同,这是一匹产自济州府本地的京东马,品质属下。身型矮小,通体干瘪,步态轻柔,响鼻连连,奔百步歇五十。若将年龄按照人寿计算,比它的主人李貌还要年长几岁。此举如唤近六旬老汉在码头扛百斤麻包,心甚有余而力颇不足。怪不得马匹奇缺,李貌还能托人搞到一匹,看来打点尚付之阙如。
最初他以为这马遇到生人不肯发力,费心在耳边说了一番好话。喂了几颗路旁树上所结野果,每一颗都是他尝过之后,觉得味道不错才喂给它吃。眼看时机已至,韦长卿轻抚一阵短粗马颈,马头随之低下并靠在他胸前缓缓磨蹭,长出一口气,看起来放松了许多。人马交好,他重新上背,结果与方才别无二致。恍然觉悟不是此马意愿问题,而是能力不足,甚是叫他怀念昨日二柱那两头驴骡。但事已至此,也只能悻悻驱动缰绳尽力赶之。
一路上左扯右拽,前拉后推,倾尽毕生所学好言相劝,花费了两个时辰,约酉时才奔至药农所在。
两座半高不矮的青山远目及望,沿着田间狭道蜿蜒曲行,尽头左转入两山麓间,一碧万顷的坡田浮于目前。两坡之上,目及之处七高八低地散落着二十多户农家,木屋、茅屋交错点缀。韦长卿照着李貌给的地址,牵马走向右手第三间。
这座简陋的木屋被十几亩田包围,田地周围开了一圈明显沟壑以区分农户间的耕田。穿梭于药田之间,泥土芬芳,枝叶馝馞,花卉馥郁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将一路而至的疲惫赶跑了三分。韦长卿边走边观,鼻嗅指抚。左手边,地上长着株株半高绿植,远看如野草,实则为柴胡。凑近方能看到细小黄花,花序似伞, 花蕊中闪着晶晶蜜珠。该药苦泄辛散,芳疏性升,归肝、胆、肺经。右手边,条条细长叶片散于路边,色状如韭,此为麦冬。绿叶丛中枝枝嫩细紫花直插而出,这药微苦微寒,质润甘补,入心、肺、胃经。举目四望,还有菊花、地黄、白术、党参以及刚刚冒出花苞的火麻等十余种药草和应季作物植于四周。
此时,东方天际团团乌云徐徐飘至,韦长卿赶了几步,二指轻扣木扉,等了片时无人回应。再敲,仍然没有动静。他暗暗思忖,不会自己运气如此不佳,主人恰好不在家吧。正觉不知如何是好,陡然听到屋内传出一阵异响,像是什么东西相互碰撞之声。韦长卿又敲了两下,同时试着轻推。这一推,门吱吱作响应力而开,只见桌翻椅倒,一个男人趴倒在地。
韦长卿紧忙冲了过去,半跪在那人身旁,将其翻身至仰面,以保呼吸顺畅。望其体肤,口眼㖞斜,筋脉挛急,抽搐瘫痪;闻其声息,气息微促,喉肺异响,风盛痰实;问其如何,语泄星点,不能全言,神志昏愦;切其脉象,脉况沉滑,滞缓;总其病征,卒急中风症状昭然而示。韦长卿闭目思忖,大脑如飞马观花般闪现出一页页医书典籍,几个暗念之间,一副药方浮于脑海。他小心翼翼地将病人抱至床上平躺,旋即匆忙夺门而出。
屋外,乌云悄悄逼近了几分,轻风骤起,诸植像操练的士兵,随风向所指,摆身飘摇。气压阴郁,似一双无形巨掌从上空压迫而来,使人不得不深吸口气才能稍稍释然。
韦长卿在药田中奔了一圈,东田采南星,能解毒消肿,祛风定惊,化痰散结;西田摘半夏,可燥湿化痰,降逆止呕,消痞散结;南田取黄芩,能清热泻火,凉血止血,安肝除疮;北田掘防风,可祛风止表,散邪止痉,胜湿息痛。
忙了两刻,本就汗湿的內衫已经溻透外面的长袍,刚将最后一捧药草塞入填得满满的挎袋,登时一阵戾风四起,几声闷雷轰轰炸响,可感山雨欲来。他忙不迭将那匹老马牵入药农屋旁的牛棚,牛棚虽然粗陋,但也能挡挡风雨。韦长卿随即转身踱步入室。
屋内地上歪七扭八地摆着几个篾框,那合该是春末收获余下的几味药。他翻了一通,见到蒲公英、金银花、连翘,幸运的是还有些甘草。那些应季药植他走上山坡时已经看到几味,只是不知道有无甘草,如若没有恐怕要挨家挨户问询了。直到翻出甘草,韦长卿松了一口气。
为争取时间,他并未歇息半刻,立刻将五种药材借农户水洗净,防风去芦,半夏取白,黄芩剥掉粗皮。凭借多年经验,以手感称重,取防风、南星各四两;半夏、黄芩、甘草各二两。由于此处没有趁手工具,他只得用嘴将药材咬碎再用来煎服,这几种药物多半味苦,可韦长卿却对其甘之如饴。
随后他在农夫家找出一陶鬲,又取生姜十片。将加工好的药材、生姜、两大盏水倒入陶鬲,生火煎药。待到鬲内药液煮沸至剩下一中盏时,倒出去滓,又是扇风又是吹气,晾温后与农人灌服。坐在床榻旁,他一手扶起药农,撬开牙关,一手持碗将药缓缓送入其口,一面喂药一面帮他擦拭嘴角流出的药汤。此药名曰省风汤,应一切风症。
喂药完毕,韦长卿轻轻将农夫放躺。本该继续针灸辅以治疗,但他此行出门本只是求药,并未携带任何工具,只能以推拿代替。
前发际正中直上五寸的百会穴、颈后枕骨之下的风池穴、腕掌侧远端横纹上二寸的内关穴。韦长卿指掌纵挥横飞,在十几个穴位上施展推法、㨰法、擦法、拿法、按法、捏法等十余种手法,整整为其推拿了一个时辰,病人症状缓和,安眠入寐。此时窗外黑云密布,狂风急飙,几道金蛇飞状霍闪过,数声震耳焦雷平地起,滂沱暴雨倾盆而下。看来今夜只能在此将就一宿了。
在灶上的甑中,韦长卿寻到了两个干如岩块的炊饼。聊胜于无,他决定给农人留下一个,硬着头皮,就着井水将炊饼塞进肚。每一口,对于稚嫩的食道来说都是莫大浩劫。一边吃一边想,炊饼干也非不可,如若掰开揉碎撒于某种热汤之上吸饱汁水,再加些绿豆银缕和鲜羊肉片,岂不美甚!
一顿幻想美餐过后,韦长卿借着微弱的油灯,打算为农人将日后的省风汤药剂分装备好。处理了约一个时辰,他双肘撑于窗边桌面,听着屋外雨声,骤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沉睡的记忆渐渐苏醒,上一次他在一位病人身旁过夜,还是为了照顾行将就木的父亲。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十二年前,大观二年,年初。
二十岁的韦长卿跟随父亲从东都回到世桃村。他出生于汴京,对其来说,这里只是一个存在于父亲只言片语中的所在,毫无感情。自幼见惯东京梦华,初到田间乡下甚是不适。
对于韦玉淳则截然相反,那是阔别三十年的重归故里。踏入世桃村土地,脚下黄土与一路上走过的那些别无二致,但他却能从中嗅出一股家乡独有的气息。看着村口玩耍的孺子,听着村民口中的乡音,韦玉淳对贺书监的《回乡偶书》又有了崭新的见解。
他在这一年创立了那间医铺,开始为村民诊病治疗。也是在这一年,结识了药商李貌。村民眼中的韦玉淳,笑容满面,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关起门来,韦长卿看到的父亲,则是愁云惨淡,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当初被同僚暗中诋毁,排挤出太医院的事,他依然耿耿于怀,怅然之情久久不能平息。
如此长达两年,韦玉淳六郁杂至、情志抑郁的程度愈来愈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衰老,五十容体看似古稀之态。油干灯草尽之际,韦长卿苦心竭力地为父亲到处寻方医治,但却被他遏止。告诉儿子,他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身体,此乃心病,寻常药物治不得。心结甚久,病灶太深,业已郁结为死结,解无可解。
两个月后,大观末年,五月二十八日。
这晚,韦长卿为父亲喂了些稀粥。此时的韦玉淳已近乎食不下饭,那碗白粥稀如水,几颗白米粒粒分明地浮在表面,他没喝几口就继续昏睡过去。见父亲睡了,收拾好碗筷,韦长卿在窗边桌前读书,不知不觉间就趴在桌上睡着了。夜半,被一声彻天炸雷惊醒,他下意识地望向父亲,平时起伏有致的胸腔已没有丝毫动静。探吸,切脉,韦玉淳终于溘然长逝,窗外的凄风苦雨恰如这位前太医院医官郁郁不得志的半生。
雨点如豆,泼洒在地面,敲打在门窗,似为如墨黑夜增添的一丝慰藉。韦长卿回忆着过往,将最后一份药剂打理完毕,两只眼皮也沉得招架不住,趴在桌上见了周公。
次日,六月初三,卯初。
雨后阳光明媚,天朗气清。在一片山雀鸟语声中,韦长卿渐渐醒来,看向农人,发现他也已经苏醒,正靠在床榻帷柱。农人只记得自己摔倒前有人敲门,醒来看到家中情况,知道合该是这位正在趴睡之人救了自己,不忍出声惊扰。韦长卿过去为其把脉,脉象已然平稳许多。他告诉农人,桌上那一份一份药剂,是用他家中和田中的药材所制。需煎服,一日三次,所幸病症不重,连服半月即可痊愈。农人挣扎起身,欲行拜扣之礼以谢救命之恩,被韦长卿急忙阻遏。二人又聊了一阵风病事情,农人突然问道,“不知恩公昨日为何而来?”韦长卿将求药之事告与,农人道,“昨年火麻收获颇丰,余下不少,我正愁无从处理。如果能解恩公燃眉之急,也是一桩幸事,恩公尽管拿去。”
根农人所指,韦长卿在床边木柜中找到一箱药,其中右侧那些细如青丝的暗白纤花正是火麻所结。取了火麻干花五两,他在临行前悄悄将药钱留在了农人桌旁。卯正时刻,策马西行。
前奏
老马时疾时缓,又两个时辰,韦长卿总算回到了自宅。此时距离午时不到半个时辰。
不顾满身汗渍泥泞,连一口水也没来得及喝,他从柜台里取出一个黑铁药碾,迅即坐定开始碾药成粉。碾中药花随碾随加,十两干花碾磨混合调制完毕,韦长卿留下四两,将剩余的六两用纸包好。他刚用衣袖擦拭额头冒出的涔涔汗珠,即听得屋外一声马啼之声。这一鸣,声音高亢,中气十足。
韦长卿起身打开房门,来者正是加亮先生。
加亮先生上下打量他一番,抱拳一鞠,“想必韦先生经历颇多,实在有劳了。”
“加亮先生言重了,都是在下理应做的。”他转身取了药包,双手递上,“这是先生所需之物,成人每服三钱,茶酒任下。”这药本是在病人难忍疼痛时使用,服下即昏睡不痛,亦不伤人。
加亮接过药剂,“多谢!先生所做之举铭记在心,只是鄙人还有要紧之事,恕难久留。”
“了然,了然。加亮先生之事要紧,下次定置备佳茗两盏,沐手待君。”
“一言为定。”加亮又行一礼,旋即上马,扬鞭而去。
骏马飞驰,道旁垂柳迅速向身后闪去。马上之人隐隐露出一抹诡笑,一切按计划所想,药粉如愿到手。加亮明察暗访月余,早已摸清韦长卿性情。先前所说的豪言壮语乃“对症下药”,只是计谋的一部分,他并未那般大志,将做之事只是图财罢了。
六月初四,吴加亮一行八人一早便出了安乐村。
加亮身前。
为首一人,满身正气,气宇轩昂。其后一人,道士模样,身负长剑。
加亮身后。
一人身形粗犷,鬼面赤发。其后跟着渔家三胞,末尾一人贼眉鼠眼,身挑酒桶。
行至十里外大道旁的树林中,众人乔装改扮,静候来者。
晌午时分,黄泥冈的地面扬起了阵阵黄土,一队人马影影绰绰打远处走近。
吴用吴加亮伸手摸了摸身后腰间的那包蒙汗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