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电话)

因为最近忙着整理评职称的资料,没有怎么打电话联系王院长那边,除了妹妹回去看爷爷时打过一次视频其他时间没有联系。小夕专门在忙完后的第一个工作日打电话回去。

说实话,她有点不敢面对电话那边的爷爷,虽然现在的选择对于他身体的恢复是明智的,事实上从后面他的恢复情况来说,也确实如此。

但住在护理院,离开了家里熟悉的环境,身边也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在,爷爷要体会的孤独也是真的。

所以,她其实不太敢看电话里爷爷的双眼,她害怕面对那眼睛里的期待,眼里的信任。她现在很多事情都做不到,她无法强制性的要求什么东西,即使是身边的亲人。

爷爷坚决要求出院回去,翻来覆去地说的就是这句话,我要怎么回答呢?妹妹发微信问她。

妹妹本来准备在家呆两天,陪爷爷两天,经过他这么一说,第二天不知怎么去陪他回应他的期待了。

你就跟他说,暂时还不行,背后的压疮还没恢复好,回家了没法治疗会很疼的。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确实是,在视频里看起来,才过去一周左右,爷爷的精神状态好了很多,脸色也不那么蜡黄,养了一点肉起来。喊她的时候,眼神竟有点发亮,一看精神头就比在家时好了不是一点半点。

医生说他营养不良,每天水果蛋白质粉主食,每天喂六次,先把营养跟上再说。

嗯嗯,可是他还是坚持要出院,问我们去哪儿了不来接他。

是的,身上的病痛是一回事,他心里孤独的感受是另一回事,很难说,对于病床上的爷爷来说,减轻病痛和家人团聚,哪个更重要。而且对于一个卧床的老人,内心本就更脆弱,更希望得到关心和温暖。

我跟他说,等你回来帮他办出院啊。

好的,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按照现在爷爷的状态,身体逐渐恢复,精神状态也挺好,等背后的压疮养好,有没有可能接来广州?过了两三天,小夕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怎么可能,这么长途的折腾对于爷爷来说,吃得消吗?

如果放在春节的时候,她肯定不敢这么想,但经过了护理院的疗养与康复治疗,爷爷目前恢复的情况不错。如果按照这个速度恢复,说不定可以坐二十个小时的护理车过来广州呢?

毕竟,医护车可以短途运送,只要增加足够的费用,说不定能够长途运送呢?

再说,让爷爷一个人呆在护理院承受孤独,即使不断在康复与向好,又怎么能说是一种最好的状态呢?

不试试,肯定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样的。

这个疯狂的念头起来,小夕两三天来都一直有点兴奋,她还是忍住没在第一时间跟母亲老彭讲,她怕他们一下子否定了她的想法。后面几天,她瞅着时机,开玩笑一般把这个想法说了,母亲没说什么,彭也没说什么。

第三天姑姑打电话来问爷爷的情况,小夕如实跟她讲了爷爷想要出院的要求,也把自己的打算告诉了她。姑姑没说什么,小夕这才明白其实这个问题的决策权一直在她的手上,他们默认她应该做这个决策人,她只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一切责任与结果,其他没有什么。

只要她有足够的勇气,他们会一直支持她。

这已经足够,也已经很不容易了,这点她心知肚明。

但心里主意是这样想,这压疮康复之前还是要配合护理院做好爷爷的照顾和康复事项。上午,开完了每周一上午的例会,小夕就联系了王院长。

小夕找了个理由解释了自己这些天没有联系的原因,那头的院长听她说在评职称很感兴趣,嗓门很大地说,这个事我支持你,这个评完还有十来年才退休,你可以争取评更高的职称。

嗐,我不想评了,太辛苦了!

哪里哪里,姑娘啊,其他事我不劝你,这个事要支持你争取一下啊。这个不是开玩笑的,叔叔要说说你,如果你爸在的话他也会这么讲的。

嗯嗯,小夕不争辩了,她感觉好像又回到了小学时候听老师苦口婆心训导的时刻。

好啦,在外面打拼不容易呢,也不要勉强自己,身体和家庭都要照顾好,尽力就好了啊尽力就好。

王院长叮嘱了这些后,把爷爷恢复的情况大致跟小夕说了一下。其实,妹妹回去,还有平时跟护士长聊天,小夕也清楚了大致的情况。

你爷爷啊,目前就是腰后的压疮还在长,没有长好,其他都可以。晚上睡觉刚来的时候不大好,整晚睡不了。后来我们想办法,给他吃了安神助睡眠的药,第一次吃吃了四分之一片,你爷爷啊睡了一天一夜都没醒,把我们吓一大跳,后来调整了一下,吃八分之一片,他基本可以安睡一整晚了。

小夕耐心听他讲,没有说自己的想法,那个还是慢慢沟通。一是,从医护和医疗的角度来说,接来广州可能不是最好的方案;二是,王院长对她的脾气也不是很熟悉了解,贸然提出来,会认为她只是不满意护理院的照顾,进而说一大堆不能轻易出院的理由,反而不好。

等以后,他足够了解自己,也对爷爷的了解把握更多,到时再问问他的意见,比较稳妥。

姑娘,你要是想跟你爷爷打电话,要等一个星期。上周恒源疗养院的病人搬过来,我忙前忙后搞了几天,突然肚子不舒服,后来就住院了,说是胆囊炎,现在在医院治疗呢!

哦哦,那不急的,您康复好先。小夕连忙说。

你妹妹上次家里,住在护理院对面的宾馆都没回家,我跟她说可以上下班的时候带她回去,她说不用,家里也没人。

是呢,海安城里吃的住的都方便,她回家还要打扫卫生,反而麻烦。

是哦,年轻人,都是怎么方便怎么来。

一瞬间,小夕觉得他就是一个普通的邻居,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也挺好。

哦,对了,院长,我爷爷隔壁床的那位阿叔出院了吗?小夕不知咋的,突然问。

他啊,出院了,住了一个星期就出院了。他也是韩洋丰源的,跟我们是一个村的,你咋晓得的呢?

我走之前去看爷爷,那天您在家休息没在护理院。我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他跟爱人住进了病房。当时,他说是您朋友,我就想是不是韩洋的,那个阿姨赶紧说他们是丰源的,这就聊开了。

小夕到现在都记得那天的场景,那位阿叔精神头很不好地斜躺在病床上,阿姨坐在病床边的木椅子上。

这个老人家是你们爷爷啊,哦,不简单呢!老阿姨听她和妹妹介绍了身份后,笑着夸她们,看来她是个好脾气的人呢!

我们昨天住进来的,你爷爷啊,昨天喊了一晚上,我老公说他一晚上都没睡得着。我不是嫌弃他呀,你们别多想,我们也是舍不得他年纪这么大的老人家,疼得厉害呢!

其实,这也是小夕担心的事,如果有同房的病友,爷爷晚上无法安睡总是喊疼或大声说话,会影响到别人。

第一天住进来时,王院长安排了一间空房,小夕知道他也有此考虑。

没事的,过段时间恒源的人搬来,院长说我们可能要换房间,他会安排到差不多的病房,这样也就不会太打扰你们的了。

不是不是啊姑娘,我们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是看老爹辛苦呢!

小夕知道她不是说的客气话。

阿姨问他们是海安哪里人,说起来他们也是韩洋的,也是王院长的朋友,小夕估摸着可能会认识,就告诉她自己家住在村头桥边。

哦,你是玉成家的姑娘啊!眯眼打盹的阿叔睁开眼说。

是啊!

哦,你们都这么大了,这个是你二小吗?这么大了啊!你父亲当年出事之后,我还去他撞车的地方看了的呢,唉,一个好人呐!

他又问了小夕和妹妹在哪工作,几个孩子,说话间,小夕感觉眉眼确实很熟悉,但应该不是跟自己家一样北庄的,像是南庄的人。

那您这是怎么不舒服……小夕看他紧皱眉头的样子,试探地问。

他啊,在医院看病看了小两个月了,还是解决不了问题,王院长说先到这里调理一下等后面想办法呢。

阿姨满脸愁容,小夕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先去的海安人民医院,人民医院看不了了,叫我们转院去南通,然后又去上海,折腾了老大一圈,病还是看不好,不知怎么地了。

是什么病……

肠出血,找不到原因的出血,那输的血啊,起码有二十斤不止,输到医院血库里没有血浆了,只能自己想办法发动亲友现场献血,可再多的血输下去,还是解决不了问题。钱不知用了多少,只能再回来想想办法……

这些时间,在医院呆得多了,小夕慢慢知道了不少医院也无法救治的病痛。就像上次在医院爷爷隔壁床的大叔,来保养肺部,发现有个瘤子,做了手术之后人的状态越来越糟糕,原来想保养两天就回家的,后来住了半个月了还在治疗……

那是有明确病因的,而眼前的阿叔,除了病痛与虚弱之外,还要承受未查明病因的心理压力。

我们小孩把我们安排到这里,王院长说没事,先在这里住着,等下一步看看怎么想办法。

看着眼前瘦瘦的阿姨,小夕感觉她刚才对爷爷的关心是真心的,在医院陪着病人经历得越多,对于疾病,对于病痛会有本能的同情与共情,这似乎是一种条件反射。

看着眼前的老夫妻俩,小夕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一会要下楼去买爷爷的日用品,也就匆匆地告别了他们先走了。走前她没有向阿姨要联系方式,她自知没有能力帮助他们,没有帮助他们的方法,对他们的问候可能也会是种打扰。

王院长说起,小夕想起来问问他们的现况。

哦,他们啊,回去啦!他们在各地医院怎么都看不好,后来在南通医院有个专家胆子大,给他出了个冒险的治疗方案,反正已经不能再差,他们就试了试,真的止血了。

真的啊?电话里小夕都感觉自己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喜悦。

是啊,运气好,他们从南通回来回韩洋过正月半的!

哦哦,真的,真好!

在医疗上,有绝境,有时也有奇迹,真是件神奇的事!

哈哈,是的,有时候说复杂就复杂,说简单也就简单。

院长的话里,毫不掩饰地对他以前职业的尊敬与自豪。

挺好的挺好的,希望我爷爷也能在您那尽快好起来。

哈哈,好的,我要去治疗了,就这样吧,一周后再联系!

好的,那就拜托您了,我爷爷照顾起来比较难,辛苦了!

对于你们来说是难,对于我们来说是本职工作,放心吧,我会多关照的,再说我们还是同村人呢!

挂断了电话,小夕在办公桌前坐了好一会, 窗外的木棉树梢上,不知不觉开了一朵鲜红的大花。

走出办公室,小夕抬头往上看,这棵六七十年树龄的木棉,每到初春便花开满枝,整树红彤彤的大花,如火般热烈。但今年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开花,瑟缩着小小的花苞。

但今天,近走廊的这一枝,梢头花开。

抬起头, 往上看,远远的树顶,一朵又一朵,呼朋唤友地,都盛开了。阳光照在花朵上,像是一团团小火苗,点缀在枝头,笑对春风。

嗯,总会花开,总有惊喜,这就是生活!小夕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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