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久娭毑的不和，在她十月怀胎的时候就已有征兆。她怀我的时候，经常发生昏迷，有几次都晕倒在路边，多亏好心的人送她去医院。医生说，她这是“子痫”，这种病导致的母婴死亡率非常高。

尽管如此，久娭毑还是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过，怀着我的那段时光是她一生最为安宁、幸福的时光。不知道这是孕激素的作用，还是她觉得有后有望了的缘故。

久娭毑拼死生下了我，令她安慰的是，我是一个6斤半的健康宝宝。据她回忆，当时刚刚结束三年“苦日子”，很多婴儿因为营养不良而放在恒温箱里。

我刚从母腹中出来的时候，接生的护士问久娭毑：“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久娭毑回答：“男孩。”护士又再问：“那你爱人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久娭毑答：“他喜欢女孩。”护士笑着说：“恭喜你！是个女孩。”

久爷爷成了第一个欢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人。他担心我的心脏会遗传他的缺陷，但我并没有，我的心脏是正常的。久爷爷用了一个有三颗心的字——“蕊”，作我的名字。

欢迎我来到这个世界的，还有我最亲爱的外婆，她当时才43岁，现在想来那是多么年轻的外婆啊。她陪伴着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直到我17岁。还有久娭毑的大妹妹，我的嵋姨，是我儿时最重要的亲人之一。久娭毑总说我幸运，“五父俱全"，我问她哪五父，她说是，伯父、叔父、姨父、舅父、姑父。久娭毑说我小时候，只要生病或者伤心，就要把所有疼我的亲人都叫到跟前来安慰我。

久娭毑生完我以后，还想要生个儿子。在她的那个时代，女儿是不能继承家产的，她说外婆当年生了三个女儿以后，终于生了我的大舅舅，全家欢喜得不得了。但是医生强烈建议她不要再生育了，因为“子痫”很可能会要了她的命。在久娭毑还没打消拿命换儿子的念头之前，久爷爷自作主张去做了节育手术。就这样，我成了那个年代非常稀少的独生女。外人的质疑一直贯穿了我的童年：“你们家只有你一个女儿，那你是不是带（领养）的咯？”

我不明白，像久爷爷跟久娭毑这种过了命的感情（久娭毑救久爷爷的次数也不少），为什么一旦吵起架来，还是互不相让，一定要吵它个天翻地覆。现在看来这是他们生命力的表现。我以前跟我家掌柜的也偶有争吵，但都适可而止。现在我刚过60岁，却已经火气全消，基本上没有什么看不顺眼的地方了。我可以肯定，我不会像父母那样长寿。

久娭毑可说是脾气暴烈，她自己说她小时候，放学回到家，她的父亲正在书房跟同僚议事，客人们见到久娭毑都跟她打招呼：“大小姐回来了！”只有其中一位没有。久娭毑拿起毛笔，在这个人的背上打了一把大叉。

还有一件事也是她自己说的，她有一次看到小她十岁的小弟弟，也就是我的小舅舅，顺手捡了一粒别人晾晒在外面的红枣吃，她上去就是一巴掌，然后让小舅舅当街跪下。

久娭毑这种小题大做的作风同样也在我身上体现。我小时候很犟，没少挨久娭毑的打。记得有一次是隔壁邻居家的细毛，偷了她妈妈的两个荔枝干，给我吃了一个，被她妈妈发现后挨了一顿揍。久娭毑知道后也把我胖揍了一顿。还有一次幼儿园小蒙发现她妈妈军用书包里有梨子，就拿了一个出来跟我玩办酒酒的游戏，我们把梨子切成小块盛在小盘子小碗里，最后把梨子吃了。东窗事发以后，小蒙妈妈来告状，久娭毑把我又是一顿好揍。

家里有一把量衣服的尺子，那也是久娭毑责罚我的工具。凡是她认为我做错了事了时候，就会在我的掌心用尺打100下，一下也不少，轻重要看我的态度。

样榜戏京剧《红色娘子军》里，开始有一段吴清华从南霸天家逃走被抓回，吊在柱子上被鞭子毒打的戏。有一次久娭毑明显是模仿戏里的场景，把我吊在了家里的架子床的床栏上，打我。为了配合她的戏码，我高唱：“打不死的吴清华我还活在人间！”

对小孩子来说，不伤筋骨的皮肉之痛很快就过去了。我唯一对久娭毑有过的报复行为是，大约在我十来岁的时候，有一次久娭毑出差，我撺掇久爺爺从箱底里把久娭毑的衣服翻了几件出来，送到废品收购站卖了，然后两人去百年老店“双燕”吃了碗馄饨。等久娭毑回来以后，我们告诉她家里没钱了，把她的旧衣服拿出去卖了几件。久娭毑仔细一看说：“怎么把我的呢子衣服也卖了喽？”也没再追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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