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病了。
父亲常年在芦苇荡里放鸭,白天黑夜都是一个人。
父亲生性沉默寡言,吃苦受累了,不跟人说,疼痛遭罪了,不回家诉苦,他跟母亲的喋喋不休,刚好相反。
风里来浪里去,父亲练就一副好身板。走路的速度极快,像船在水上飘。
我印象中,父亲没有生过病,没有吃过药。
这一年,我回家,见父亲面容消瘦,表情痛苦,走路费劲。
我问母亲,才知道,父亲肚子疼,解小便很痛苦,去乡医院看了几次,吃药打针没有什么效果,有好些日子了。
我要带父亲去盐城一院,母亲脸色一沉,然后,咂咂嘴,嘀咕着转过身去。
对母亲来说,这是她难以接受的大事。
父亲没有生过病,母亲以为父亲吃吃药打打针就没事了,去大医院,那就表明父亲生的是大病。
我们一家人,二十几口,没有人生过大毛病。
当天晚上,母亲拿出她一贯的坚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给老头治病,对不起他,小便也能活活地憋死人。
第二天早上,我带着父母乘车去市里 。
到了医院,母亲抢着花钱,她备足了钱,不依仗任何人。
我把她的钱塞回她的口袋,她还跟我推,我发火了,她才后退到一边。
我付费用时,母亲的脸上充满歉意,过意不去。
我在医院找了熟人,父亲被收在副院长的床位。
父亲住了院,经过一系列的检查,是前列腺问题,先吊水消炎,一个星期之后动手术。
这一个星期,白天我和周同志轮流值班,晚上我让周同志把母亲带回家,我留下陪伴父亲。
我能做到的事情,我一人做,不喜欢麻烦别人,父亲手术的前一天,我才通知大哥二哥来医院。
手术很顺利,父亲24小时吊水,不时地换尿袋,身边一刻不能离人,我24小时在医院。
手术的第二天,我让二哥留下,大哥回乡下,母亲连连点头,家里不能离开人。
一星期之后,我把父亲接到我家住。
周同志悄悄告诉我 ,母亲好几天没怎么吃饭,我瞪他一眼,怎么不早说?
周同志搓搓双手,你在医院整天忙得人仰马翻,妈不让我告诉你。
就是这么个老实人。
我急吼吼地拉过母亲,母亲吞吞吐吐,很难为情地告诉我,她有十天没有大便了。
她因为担心父亲的手术,吃不好,睡不好,致使大便干结出不来,她便吓得连饭不敢吃,也不好意思跟周同志明说。
我也懊恼,怪自己太粗心,天天在医院,满眼盯着父亲 ,疏忽了母亲。
知母莫若女,母亲是极度敏感的人,她见我花钱,又忙前忙后,断然不会再拿自己的“小事”麻烦我。
我即刻去药店买来果导片和开塞露,母亲服了果导片,两三个小时过去没反应,我又给她用上开塞露,还是没有效果。
我急得满地打转,难不成真要把母亲送去医院洗肠子?绝对不能让母亲经受那样的折腾。
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我要用手给母亲掏大便。
母亲一听说,连忙摆手,好似被火星烫着,直往后闪躲。
自小到大,都是母亲帮我倒便桶,而绝对不允许我帮她倒一次,这么脏兮兮的事,母亲绝对不会让我沾手。
我吓唬她,那就去医院剖腹扒肠,你选一个。
那一刻,犹如做错事的小女孩,母亲红着脸,搓着双手,继续往后退,要把自己缩成一个让人视而不见的颗粒似的。
我抓过她的双手摩挲着,慢言细语地说,我是打你肚里出来的,有什么不能帮你做?
母亲继续扭扭捏捏,小声嘀咕着,这太脏了,太脏了,不行,不行……
我戴上手套,就不脏了,再说,我不嫌,不嫌……
我故意重复“不嫌”两个字,打消母亲的顾虑。
母亲走出去,坐到家门前的石凳子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周同志告诉我,我和父亲在医院的这些日子,母亲天天晚上坐石凳上抽烟。
我喉头一阵发紧,把难过咽了下去,坐到母亲跟前。
母亲摁灭香烟,站了起来,说听你的,再去医院,不晓得又要拖累你到什么程度,老头子还没有好。
我在卫生间的地上铺了一层塑料纸和两层报纸,我戴上手套,让母亲蹲下来,我跪在她身后,然后轻轻地,轻轻地,摸索着把手伸了进去。
抠出了几个石头一样干硬的弹球,再推进去开塞露,母亲通畅了。
事后,母亲把这件事告诉了两个哥哥嫂子,也告诉了左邻右舍,她的语气中有歉疚,也有骄傲。
这一年父亲77岁,第一次到我家,手术后在我家住了两个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