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时光不歇，带来多少人间的悲欢离合。

老伴走后，小英又一次与自己生养的孩子，已经成家立业的孩子一起生活。真是有离，必有合。

只是再也不是乡村的屋舍，青砖黛瓦，鳞次栉比。如今再相见的故人，都印记着岁月留下的沧桑。

为了尽可能地减少老母亲的适应困难，在城里工作的小儿子和媳妇商量着不勉强她在城市的高楼里生活。小英的那双三寸金莲只有踩在踏实的土地上，她才有心安。

于是，他们为老母亲在镇中心的小区买了一套田园别墅，生活上则由小女儿负责照料、陪伴，周围人也都讲一口乡音，聊起家常格外亲切，出门就有集市，热闹。

每年大女儿也会接她到家里住一阵子，尽可能地让小英在身体硬朗的时候多走动，心情也愉快。

小英的近事记忆在衰退，远事记忆却依然清晰，思维如常。即使偶尔有点糊涂忘事，受到一点小批评，她或笑着回一句，或干脆抽离现场，完全像个小孩。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激发她生气的兴趣，不惧、不念。
对她来说，生命余下的每一天都是恩典。内心的强大不在乎言语赢了对方，而是给别人足够的空间和优越感。哪怕是自己的晚辈，也把优越感让给他们。

她一直示弱，但不是故作矫情。事实上她从不诉说自己走过多少苦难，也不好为人师地要求别人如何如何，即使是儿孙的日子，她也不横加指点。她不知道识字人的口里有个词语叫做“尊重”，只是抱持她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山里老太太生活智慧。

任凭别人表现如何，她都不怒、不争，不疾、不徐，由着别人展示他们的成功和先进，哪怕是以打压她的口吻。

她活在当下，又，活在别处。

02

2008年，小英最小的孙女考入名牌大学。同时，小儿子也工作调动，去了外地。小英跟小儿和孙女见面的机会便少了。

每年中秋和春节是小英最开心的时候。外地的儿女、子孙都会来到小英这里，和她说说话，见见面，热闹极了。

每一回见面，她必说的一句话：我有东西吃，天天米面、鱼肉，你们不要乱花钱给我买东西，也不要给我买衣服，我这么大年纪，那些衣服到死都穿不坏。

当然，团聚之后的别离，总有一点淡淡的感伤。** 孩子们一个个背上行囊，一次又一次用背影面对她的目光，可她一如当初在门前朝着孩子们来的方向张望，等候他们下一次的归来，无论他们是否衣锦还乡**。

日子安静地过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转眼间，她一手养大的外孙女研究生毕业了，参加工作，成立小家。
依然那个习惯，每次回来，必定要缠着和小英一起睡。当小英再看眼前的这个女娃，不得不感慨，时间飞快，如今奶俩睡一起，外孙女搂着小个子的她，如同她当年搂着外孙女的样子。

她总笑呵呵地摸着眼前的这个“大孩子”，脑海里还记得当初抱在怀里的那个毛娃模样。只是那时，还有老伴在，一家祖孙三人，如今只有她奶俩。

孩子们真的越走越远。

2013年，小孙女居然到美国留学了。
小英不知道美国在哪里，只知道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地方，那里的外国人长得跟我们不一样，讲的话也不一样。她心里清楚，这娃更有出息了，却又说不来的心情，只逢人说起孩子，就想着小儿子只有一个独生女，想看一面不容易了。

这一年春节，小英通过视频见到了在美国的孙女，心里甭提多高兴。她只赞叹，现在的天下真的不一样了，那么远的地方，居然能通过一个叫做电脑视频的东西看到远方的亲人，还能面对面地说话。这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03

随着时间的脚步，小英的孙儿辈大多成家，第四代也越来越多。

作为祖母、曾祖母，小英依然常常用零碎的布料、花线做起了针线，依然灵巧缝制好多毛娃的鞋子，分散给孩子们，代表她老人家的一片心意。

2014年，90周岁的小英依然行动自如，生活自理，无忧无虑。如今，儿女子孙们的日子红红火火，开着小汽车来见她的越来越多。她心里高兴着，大概这就是电视新闻里多年前说的小康吧。

每天早睡早起，饭后到处溜达一圈，遇到有话说的老人会聊一阵子，然后回家听广播。她喜欢把收音机开着，有地方戏最好，因为小戏里的味道是她熟悉的，不像流行的那些歌曲完全听不懂。

时间很残酷，它总会让一些人落在后面，虽然他们都曾做过前锋。

2015年，小英看到了最小的外孙成家，这个之前被他外公惦记的小子，算是成人了。老伴没有看见的，小英也替他看到了这一天。

同年，小英的大外孙女和女婿一同去英国。
临走前，大外孙女又缠着小英一起睡，搂着小英的脖子，两个人不停地说起那些往事。那些记忆深处的往事被定格在那里，并没有褪色。

直到深夜，小英已经熟睡，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屋内，大外孙女盯着她的脸庞，想象着踏入异国他乡后，想念小英时怎么办。一边听着她的打呼声，一边把头靠近她的胸膛，安静地听着她的心跳，不知道下一次会是何时。

小英无疑是孩子远行最大的放不下，毕竟她已经是九十一岁的老人。

04

小英知道，走过的年月都被称为过去，但留下的子孙则是未来。

2016年，小英又添两个曾孙儿，第四代已有26人，其中最大的已经20岁。
她每到一处，都喜爱逗逗小毛娃，个头小的，她还能抱起来，欢喜得很。

返老还童。她的心态越来越像孩子，纯净，也喜欢吃孩子的零食，样样都是新世界的模样。

每次和大洋彼岸的外孙女通话，依然关照好好吃饭，她也被这样关照。

这个夏天，老伴已经走了足足十个年头。

每一年老伴的祭日，大外孙女都无比怀念从前一家三口的日子，怀念天堂的外公。

这天夜里，她又做梦，见到了外公和原来的家，梦里外公的目光做了指示，听到有人跟她说“你外公去世了”。醒来时，她心里慌张，明明外公已去十年，而且她分明觉得外公这一次是来接外婆的。可是，这是她不愿意接受的，她害怕极了。于是，她见完预约医生后，联系了国内的家人，问她外婆小英。

得到的回复是，小英已去，就在她梦里的那个时刻。

人的灵魂如此真实，灵里的相通超越了时空。

小英的离开没有饱受疾病之苦，她是在熟睡中离世的。
她依然是微笑的面容，颜色未改，打着呼噜。

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打扰任何一个人，也没有打任何一个不必要的招呼。

从一九二四，走到二零一六，她走了人间将快一个世纪的路，尝遍了酸甜苦辣，该回家了，回天家。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
小英。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