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峰回约我去崂山玩一天,他建议不去人多的景点,而是到人迹罕至的地方,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能够有一整天和他在一起,上刀山下火海都可以,所以满口答应了。而在此之前,我们在一起最长也就四五个小时。
万般期待之中,那一天,好不容易等来了。陈峰回穿了一套没有领章的旧制服,脚上是一双绿色的军跑鞋,让“乡下人”更显纯朴。按照之前说好的,我负责带食物,陈峰回负责带水——我担心他准备的东西,我挑食不吃,所以我主动提出我来带食物。他再三强调轻装上阵,零食饮料都不许带。
我们坐上和市区反方向的头班公共汽车,沐浴在清晨新鲜的空气中,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到达了下车地点。这里一边是宽阔的海滩,一边是崂山的山脚。因为时间特别早,几乎没有什么人。
我们依着山势往上走,只是步行了一小会儿,我就领悟到陈峰回说的人迹罕至是怎么一回事。我们离开了上山的石阶,走着一条由枯叶和松针铺成的小路,这条路不需要门票,但陡坡一段紧接着一段,有些地方必须攀住树枝才能翻越过去,所以一点都不经济。不到半个小时,我们离主干道已经非常远,完全听不到人声和汽车的声音了。
又走过一段崎岖陡峭的山路,陈峰回同意稍息一下。时间刚过九点,我们在一块大石头旁边坐了下来,他把水壶递给我。我喝好还给他,他随手放在了石头上,不知怎么就滚落了下来。陈峰回不紧不慢地去捡,任由水汩汩地流进泥土里,最后壶里只有一点水了。
我原是来感受崂山的翠绿、幽邃和清凉的,可陈峰回带我如急行军,加上阳光直射,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大风吹来,汗酸味道可以传出半里多远——倘若此刻我因故迷路,救援人员循着味道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我。实际上,我已经搞不清楚所在的方位了,不过我一点都不担心,因为只要和海军军官在一起,我的脚下,就是世界的中心。
陈峰回一路哼着《苏三起解》,越哼越有劲。我第一次听他哼这段传统戏曲中的著名唱段,是因为我说起美国十九世纪的民歌《苏珊娜》:“我来从阿拉巴马来,带着我心爱的五弦琴,我要去路易斯安,去寻找我的爱人。哦,苏珊娜,别为我哭泣。”我也轻轻地哼唱了起来,感觉这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被我们两个人联结了起来。
我要来水壶,只有一口水了,没舍得喝。崂山和江浙的山水不同,前者可以望见磅礴的大海,但想找到一处山泉润润嘴巴,反而不容易。江浙山中到处都是汩汩的泉水,绝对不会干渴而死。其实,崂山的泉水也很丰沛,但能不能找到,完全取决于走了哪一条路线。
走过一段平坦的山路,又是陡坡,陈峰回再次甩开了我。他不再继续往上,神色严肃地向我招手。读者啊,如果你刚进赛场,一定觉得一百级台阶算什么,冲刺一下就能到达。但实际上,我早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近似强弩之末。好在我的大脑还没有疲倦,如刚上场的新手,我清楚现在胆敢停下来,等到身体稍稍恢复,一定会百般后悔——海军军官就是我的信仰,任何时候,任何情况,我都不能背叛自己的信仰。我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上挪。我欺骗自己,只要跟上他,他就会承认喜欢我的。
我终于被陈峰回的力量“挟持”着爬到了山顶。这里不是崂山之巅,但是近处并没有比这更高的山峰,一阵大风吹来,有一对翅膀,一展开,就能升上天空。
午饭时间,上午体力消耗极大,水没有,饭还是要吃。今天如果是哪个同学打翻水壶,我早就和他干开了,但现在我只敢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松蓬下,陈峰回把外套往旁边的岩石上一扔,捋起裤管盘腿坐了下来。他的海魂衫已经粘在身上,他用两个手指把衣服和皮肤分离开,好让风从中通过。我坐在他的边上,拿起水壶,说希望它是一个神仙水壶,能凭空生出水来就好了。我把水壶递给了他,他却说:“你喝,我不渴。”
“不渴也要喝。”
陈峰回接过水壶在嘴上呡了呡,又把水壶还给了我,我照他的样子也呡了一下。两个人都饿了,我吃饺子,他吃驴肉。平时,陈峰回命令我吃驴肉,我就把它放入嘴里并不咀嚼,拿起酒或水,一起吞下。现在他还抓起一块给我,我硬着头皮放入口中,想囫囵吞枣,反而要吐,赶紧用仅有的一点水,帮忙咽了下去。
我一直想知道他眉尖下的一小道疤痕是怎么来的,正好问他。他说是小时候顽皮爬在树上,母亲一叫,急着下来摔的。这疤痕长在别处,或者再长一些,再短一些,都不合适,现在这样,正好多了一些男子气概。
我说下山的路上能装到一点水就好了,陈峰回像是想起什么,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两个烟台苹果,扔了一个给我。平时我要用水浸过,再洗一遍,再削皮吃,现在我学他,在衣服上擦几下,一口下去,径直甜到心尖。
下山的路上必须经过一个山洞,洞的宽度只能容一个人通过。他和我一先一后走了进去,经过一小会对黑暗的适应,我的眼睛已经能够看到他的背影。我一个手探着洞壁,一个手抓住他的衣服。突然有一滴水落在我的嘴边,我一惊,旋即感觉淡淡的,凉凉的。我想等第二滴,但那也许是半个世纪以后的事情了,我们继续摸索向前。脚下的路忽上忽下,陈峰回提醒我要小心,到了一处缝隙,我们几乎是挤过去的。过去之后,豁然开朗,脚下也有了石阶。再往前,一线阳光射下,让已经习惯黑暗的眼睛变得有些不适应。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竟然松开了陈峰回,而我是想着能够一直拉着他的。
一路上,他几次问我将来有什么打算,我听着沮丧,难道他真的看不出来,我的打算不就是像现在这样,和他在一起吗。后来,我分析陈峰回应该是在问我毕业后的打算,他几次提及上海,好像是关心我毕业后是不是就回上海了,我竟然什么都没有说,真是懊恼。
上山容易下山难,我人不喘了,但膝盖软到不听使唤。苹果补充的水分早已经蒸发,我忍不住把毛巾放在嘴边呡了呡,咸咸的,一半是我的汗水,一半是他的汗水。想到平日和同学出来玩,一路上买水、买小吃、买凉粉,除了价格贵一些,倒可以挑三捡四。可我前面的那个人,打翻水壶不说,还专挑鸟不拉屎的地方走,什么都没有,真恨不得一脚把他踢下山去。我的脚还没有来得及伸出去,那个人回头做了一个让我仔细听的手势,见我没有反应,他指了一个具体的方向,是水声,听起来仿佛就在我们的脚下。
顺着他指的方向,有一条瀑布从山顶挂落。它离我们有几百米的距离,中间都是怪石嶙峋的陡坡。我们并非马上就要倒地渴死,所以不用冒险冲过去,不过我还是决定“报复”一下他,直直地朝陡坡走去。陈峰回吃了一惊,一把拉住了我,骂了一句,这里下去不摔死才怪——我倒觉得摔下去并不可怕,他一反常态的凶狠才吓死人。我们一直围绕着这条瀑布走着,我特别地小心,生怕他又把我们带到沙漠中去。耳边泉水叮咚,口渴的感觉缓解了一些,但一想到马上就能喝到甘冽的泉水,干渴又更加厉害了。
攀着树枝翻过一个小坡,一潭清水就在眼前。我找到可以下脚的地方,趟过浅浅的水潭,够到了从头顶落下的泉水。我很快就装满了水壶和饭盒,跑回到了陈峰回的身边。我把水壶递给了他,自己捧起饭盒,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冰凉的泉水经过干得冒烟的嗓子,出奇地甘甜。
我们在黑松的影子里坐了下来,见我喝光了饭盒里的水,陈峰回把水壶递给了我。
“这水喝了长生不老。”陈峰回道。
“啊,为什么啊。”
“这是太上老君诞生时,九条巨龙喷出的圣水,是道家炼丹之液。”
“啊,真的吗,那我们多喝一点,不回青岛了,就在这里长生不老。”
陈峰回笑而不语。
我假装孩子脾气——在他看来可能不是假装——逼问他:“你愿不愿意?”
陈峰回还是不回答。
我放下水壶,开始摇晃他,他这才说:“怕你坚持不了。”
我们找到一块坐在上面能够到溪水的石头,脱下鞋袜,把双腿浸到水中,疲惫的双腿像是一下子松了绑。经历一整天的跋涉,袜子的酸味随风吹来。如果是我一个人的,我早就把它们扔出老远,但风中也有陈峰回的味道,那样,无论是酸甜苦辣,我都会不嫌弃。
陈峰回一边交替搓着大脚,一边问:“好像有句诗说水清可以洗我的头盔,水浊可以洗我的双脚。”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什么意思?”
“你会不知道?你一直说‘安能催眉折腰侍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会不知道这个?”
“你说说看。”
“说楚国大夫屈原,”我尽量简单扼要:“渔父劝被放逐的屈原随波逐流,说既然其他人肮脏龌龊,为什么偏要众人皆醉他独醒,反而使自己落到被放逐的下场。屈原说宁愿投身湘水,葬身鱼腹,也不能让自己的品行蒙受世俗尘埃的沾染。渔父微微一笑,拍打着船板离去,口中唱:‘沧浪水清啊,可用来洗我的帽缨;沧浪水浊啊,可用来洗我的双足。’就是这句话的由来。”
“你怎么看?”每当我们讨论问题,陈峰回总会先问我,等他听了我的,才表明自己的观点。
“人和人的追求不一样,渔夫为了活着,屈原追求真理。对某些人来说,活着就好;对某些人来说,不能追求真理,活者没有意义。” 我说。
“有了屈原,老头才能捕鱼养家。都像渔夫说的,都是随波逐流的人,屈原还可以浊水濯足,渔夫反而连生存的余地都没有了,奸佞之徒不知道会把坏事干到何种地步。”我从认识陈峰回之初,就感觉这是一个对人生的态度和看法和我差不多的人。
说话间,我察觉自己身旁的不远处有什么东西在动,我看了好几次,没有发现什么。陈峰回却慢慢地起身站了起来,轻声叮嘱我不要动,我内心顿时紧张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的余光捕捉到草丛里滑出了一条长长的影子,是条蛇。我脑子“嗡”地一下,身体条件反射地弹了出去,落在了海军军官的身后。是条草蛇,正吐着信子,缓缓地滑向我们。我手紧紧攥着陈峰回的衣角,心跳得像擂鼓,我应该找一块趁手的石头,要么打死它,要么打跑它。这样想着,我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站到了他的前面。
“你快走。”我低声说,同时在找到一块石头。
海军军官没有听从我,他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握着一根粗树枝,他微微地摸了摸我的肩膀,反而站到了我的前面。他把树枝伸向蛇,挑起它,不等它反应,轻轻一甩,蛇就滑进草丛,消失了。
危机解除了,心情一会也平复了下来。我担心蛇心不甘,会杀回马枪,提议继续赶路。
我们步行了好长一段时间,总算又回到人间,脚下已然是石阶路。一路上,有好几个卖水的摊位,任凭摊主吆喝,我已经喝饱了泉水。这个时候,突然发现刘涛和一个清秀的女孩走在我们的前面,虽然距离几十米,但是他们一路打闹欢笑,还是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没有打算上前,过了一会,经过停车场,他们就不见了,我们也快走到公共汽车站了。
回到宿舍,我一头倒在床上,人像散了架一样。斗了一整天地主的室友依旧不消停,但丝毫也影响不了我,我一会儿就睡着了。多年之后,看到书上写“旅行中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本性”,每当回忆起这次徒步,我总怀疑多数困难是陈峰回精心布置的。不管怀疑的对不对,一整天晒人的阳光和口干舌燥的感觉早就遗忘,留下的只有被北九水的甘泉,浸润过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