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依稀(短篇小说二)

戚桂兰在床上躺着。戚家的房子不大,十二个平方住了五口人。两个男孩在吊铺上,女儿杜小华晚上搭铺,白天拆了。杜小华坐在一边儿看本复刊的《大众电影》。

胡大妈一来,戚桂兰坐了起来。胡大妈说:“不用,你躺着好了。我没事儿,就是来看看你。”

戚桂兰叫女儿給胡大妈倒了水。倒好水,戚桂兰和女儿说:“你去小萍姐家玩儿吧。”

杜小华十四岁了,知道大人要说话,她在不方便就去邻居玩儿了。戚桂兰说:“胡大妈,你喝水。”

“我听胡军说,要是安葬老乔,现在可以领尸体了。警察那边都检查完了。”胡大妈说。

戚桂兰点头,眼睛又湿润了,说道:“现在看我不该和老乔结婚就好了。”

“你也别这么想,谁会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儿?大家都以为小轩回来和老乔处的不错。他去蒙古学开火车老乔都帮忙了不是?”胡大妈说。

戚桂兰点头。“就业不好就业,寻思叫小轩去矿山担任司炉,再调到咱们这边的铁路上工作。谁想成了这样。”

“小轩这孩子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到处找不着他,叫他自首,还能争取宽大处理。”胡大妈说。

“我也想了,这孩子就当是没了。”

“你也别这么悲观。”

“不是悲观,你也知道他被劳教过,回来不到一年又干了这种事儿,政府怎么会容他?”戚桂兰说。

戚桂兰哭起来。“他胡大妈,我真格是命苦。先前老杜整天喝酒,一年在家最多十天半月,本来要调回来了,他又喝酒开车出了事儿。眼下又出了这事儿。”

杜家的事儿胡大妈知道的比别人多些,这是因为胡军。出了这事儿,派出所做了些调查。好像当年在蒙古时老乔和戚桂兰搞过对象,后来不知道怎么分手了,结婚时嫁給了杜红军。

胡大妈心酸,谁家摊上这种事儿都艰难。胡大妈说:“小戚,我说句不好听的,咱们摊上了,也没办法,日子还得过。”

戚桂兰说道:“这我知道,我只是心里难受。你不用太担心我。道理我明白。”

胡大妈从戚家出来,走了没几步,一个人叫她,是拉车的老徐。老徐家六个孩子,在前院大门口住,他在火车站拉脚挣点儿钱,家里其他人每天垃圾倒在街上准车前他们去捡拾垃圾。那会儿的好处是谁也不笑话谁,大家的日子都不容易。老徐在院门口抽烟,外头冷,准备回去了,一个人給了他封信,说是給胡淑雯的,就是胡大妈。

“麻烦你給转一下老哥,我还有事儿。”那人说。

給胡大妈的信,老徐接下了,正往胡大妈家走,看见她就叫她了。

“給我的?谁呀?”

“不认识。”

那会儿治安好,七成能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也没那么多事儿,胡大妈接了信回家,打开一看,吓了一跳。

丈夫胡炳男和儿子胡军在家用收音机听相声呢,笑得正开心。见胡大妈脸色不对,胡军说:“妈你怎么了?”胡大妈把手里的信給他。

胡军一看,是检举杜小轩藏身处所的。说杜小轩在奉县他姥爷家。胡军有点儿懵,说道:“妈,这谁給你的?”等胡大妈说了,胡军说:“我们联系当地派出所的同志去看过,没有哇。”胡炳男说:“也可能这两天过去了。举报的这个人一定是知道这些情况,要不他把信送咱们家来,不送派出所去?”

胡军说:“是啊,他该送派出所去。”

胡大妈说:“我看你去所里跟领导汇报下吧,别错过了时机。”

胡军穿上衣服去所里了。胡炳男说:“要是真在他姥爷家,戚桂兰应该知道。”

 “你说的是。这个小戚还真复杂,她一点儿没流露。”胡大妈说。

“其实也不怪她,杀人偿命,这道理谁都懂,她也是想叫儿子多活些日子吧。”胡炳男说。

理是这么个理儿,可叫孩子自首不更好?“刚才我去还说了叫孩子自首,争取宽大。小戚那意思小轩这次死定了。说他之前被劳教,刚出来就杀人,政府不会宽恕的。”

胡炳男是干部,有干部的思维,说道:“她这么想也正常。到是这么些年戚桂兰的父母好像从没来过。”

这到是,戚桂兰从蒙古回来有十多年了,她父母的事儿没听说。不过很多家里老人在乡下,不到城里的儿女家住的很多。关键是进了城,他们没有粮票、油票、肉票,吃喝都是问题。乡下到简单些,只要年景好,自给自足就是。

说到这儿,胡炳男说:“乡下这些年收成也不好,亩产很低。有些地方还不如民国时候呢。”

胡大妈说:“你说话可注意,这种话可说不得。”

“我知道,你以为我傻?要那样我还能干处长?早給撸了。”胡炳男说。

“你说我要不要去找找戚桂兰,和她摊牌,叫她劝孩子自首?”胡大妈说。

胡炳男想了想。“这是为她和孩子好,也不是不行。要不你去说说吧,看她什么反应。她知道不知道小轩藏在她们姥爷家,应该能看出来。”

胡大妈又去了,杜小华没回来。过去家不销门,胡大妈敲门进去了。在看见胡大妈,戚桂兰有点懵懂。胡大妈说:“刚才出去碰到个人給了我封信。小戚,小轩是在姥爷家躲着吗?”

戚桂兰的样子像不知道,挺吃惊的,吃惊又不是那种被人揭穿后的吃惊。戚桂兰说:“不会吧,他姥爷在农场接受劳动改造。我爸当年在反右运动中立场不坚定,保护了我母亲,为此犯错误了。”

要这样应该不会。胡淑雯把那封信給戚桂兰看。简单的几个字儿,戚桂兰不知道是谁写的。

“应该不会,他找也找不到他姥爷,家里没人。”戚桂兰说。

“我没别的意思小戚,就是想咱们劝劝小轩自首。”

“我知道胡大妈。”

胡大妈从戚家出来八点半了,天下起了小雪花。赵罗锅在自家门口把养的花搬进去,看了胡大妈说:“还没休息呢。”

“呃,没呢。搬花呢。”

“天凉了。”

管制分子和干部说话少,赵罗锅进屋了。回到家胡军回来了,胡大妈一见,说道:“怎么样?”

所里給奉县杜小轩姥爷所在的大队打了电话,民兵去看了。“戚阿姨的父母回去了。不过家里没有别人。他们明后天就回省城了,奉县是他们的老宅,之前他们住在省城。”

“你戚阿姨的父母在农场改造,怎么回去了?”

胡军知道点儿,大队那边说上边政策有变,这些人很多没事儿了,都回原籍了。胡炳男知道这事儿,说道:“呃,这个啊,上头有精神,要结束一些事情,平反一些人。现在政策和过去是有变化的。好像地主、资本家这些都要给予政策平反。”

胡大妈不知道,胡军也不知道。精神是由上往下传达的,按级别来。这消息把胡大妈吓着了,说道:“老胡,你说的这是真的?”

“上头的精神,还能有假吗?这两天估计就传达到基层了。”胡炳男说。

“恐怕我们要忙了。”胡军说。

胡大妈很不安,忧国忧民的,说:“老胡,这不对呀?这些人怎么能随便就平反了?”

“现在看,国家下一步要搞经济建设,这些问题不解决不行。”

这事儿叫胡大妈一宿没睡好。早晨起来一看,大雪封门了。赶紧做了点儿饭給家里人吃,自己出来扫雪。各家各户都出来人了。这会儿下雪好,大家断定今年是个丰收年。

戚桂兰也出来了,家里出事儿有半个月了,也不能老不见人,扫雪正好是个机会。大家看见几天没出门的戚桂兰出来,都打招呼,大多数人都没提孩子的事儿。这种事儿不是劝慰一下的事儿,谁都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就不提了。

上午胡大妈去街道开会,等主任把今天的工作和文件传达了,会场炸锅了。昨晚老胡说的要给那些人平反的事儿果真是真的。早会上徐主任说的比老胡说的还过,这次光平反还不算,还要把革命群众居住这些人的房子腾出来还给给他们。

“毁坏的财物,还要赔钱。大家回去统计一下,給群众透个风,叫他们有准备。”主任说。

大家都吃惊,吃惊之余又觉得这工作难做,叫革命群众給这些人腾房子,心理上大家就接受不了。北街的老白说:“徐主任,难道我们这些年错了?这可是路线问题。”

徐主任笑笑,说道:“错谈不上,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斗争他们是必要的,今天給这些人平反也是必要的。大家要领悟精神,把工作开展起来。”

徐主任又把胡大妈叫住了。“老胡,你去我办公室一下,有点事儿说。”

一场会,开得大家都不高兴。胡大妈心情不好,徐主任一进来,就说:“我们都理解不了。”徐主任说:“理解要干,不理解也要干。工作嘛。你以为我就理解,和坏分子斗争这么些年,现在要平反,感情上接受不了是正常的。”

徐主任又说:“老胡,你们院里门口那栋三层楼是苏金彪的,是这次腾房的重点,你做个样板,大家也好学习。”

胡大妈傻了,这事儿她还没想这么巨细。“他应该是恶霸土匪,怎么也平反?”

徐主任笑。“他还比杜月笙土匪?杜月笙是死了,要是活着,我们也欢迎他回来。”

胡大妈说不出话来,心里有怨气,胡大妈说:“徐主任,我五十二了,也算革命了一辈子,我现在糊涂了。”

“咱们糊涂没关系,上边正确就行。”徐主任说。

“那、那些住在里头的群众怎么安排?”胡大妈说。

“先统计一下,动员好了,政府会给予安置的。”

这工作不好做,胡大妈回去站在苏金彪老宅的楼下,老王家老少八口,老孙六口,李柱林家九口,陆家五口。想不通归想不通,工作还得做。

胡大妈召集这些人家出代表在楼道上开了会。胡大妈一传达上边的精神,大家即吃惊又愤怒。李柱林说:“胡大妈,你这是传达的谁的精神,国民党蒋介石的?”现在运动是不搞了,可也不能这么说话。社会主义江山是多少人抛头颅,洒热血得来的。胡大妈说:“老李,你说话要克制。你是经历过运动的人,说话还这么随便?”

老陆说:“他胡大妈,你别说老李,我也想不通。”

胡大妈说:“我知道,想不通慢慢想,工作还是要做,这是国家的方针政策,咱们只能执行。你们把房屋面积统计下,人口、性别都写明白了。政府好给大家解决住处。”

工作布置开没两天出事儿了,装卸工老宋把赵罗锅打了。赵大妈在食品店和戚桂兰说话呢,戚桂兰上班了,胡大妈去买咸盐,闲聊两句。老刘家丫头来卖东西,看见胡大妈,把装卸工老宋打赵罗锅的事儿说了。胡大妈赶紧去看看。赵罗锅被送医院了,问拉仗的邻居,赵罗锅好像受伤了。宋家没人在外头,胡大妈去宋家问问是怎么回事儿,老宋两口子都在。老宋还在生气。胡大妈一问怎么回事儿,老宋说:“妈的这小子混蛋。我在门口台阶上用斧子劈木头,这小子叫我小心点儿,说别把门口的石头坎坏了。我听着就来气。我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猜他怎么说,说我们住的房子是他们家的,马上就要收回去了。我能不火?”

胡大妈不知道说什么。赵罗锅说的事儿不假,他这么说有点儿不合适。胡大妈说:“你脾气太急。他说的是不中听,可你打人总是不对。”

老宋老婆说:“他大妈,这可真是,我们听说他台湾的爹要回来,这是真事儿吗?”

“好像是。现在这些人都可以回来了。”胡大妈说。

“妈呀,他可是国民党,咱们牺牲了多少同志才把他们赶到台湾去,他们到背着手就回来了?”

胡大妈不解释还不行,说道:“过去是战争年代,现在咱们要搞经济建设了,各种矛盾首先要解决掉。”

“搞经济就搞经济,干嘛要管台湾人?”

“都是中国人,过去的说法不提了。现在咱们的主要矛盾不是阶级斗争,是发展经济。”胡大妈说。

“再发展经济,也不用国民党回来,这简直是反攻倒算嘛。”老宋说。

胡大妈说:“台湾的经济这些年还是不错的。”

“比咱们还好?”老宋老婆不信。

“不是这么个说法,咱们多少人吃饭,他们多少人吃饭?”胡大妈说。

王红花来找胡大妈了,她表情不对。赵大妈和她到一边儿去说话。胡大妈下意识的看了眼王家二丫头的腹部,好像看不出什么来。前天赵大妈去和王家说二丫头和赵家二小子搞对象的事儿时,王家很吃惊,立刻就拒绝了。

“他们家怕不合适,你知道他胡大妈,赵家太穷了。”王红花的妈说。

赵明母亲张婶儿在洗衣房工作,給铁路上洗卧铺上的卧具,每天累得要死。共同富裕的时代,大家都不富裕。老赵家是特殊点儿,二个老人,两个大人,四个孩子,家里只有两个上班的,两个干的还都是临时工。二小子在家也没工作。

“他俩在一块儿怎么过日子?”王红花母亲说。

胡大妈觉得也是。胡大妈本不想叫俩孩子难堪,没说王红花怀孕的事儿,说两个孩子彼此喜欢,叫王家成全。回来一问女儿,王红花死活要跟赵明,王家人气得不管了。

胡大妈看王红花的表情,感觉出问题了,说道:“红花,怎么了?”

昨天赵明和红花说他们结婚加盖的房子恐怕不行了,包括他们家的房子可能都留不住。听说是那房子原先是个私人庙宇,属于一个姓程的资本家家,人家还要要回去。赵家想借红花家給她大哥准备的房子用用,先结了婚再想办法。一听王红花也懵了,回家和妈絮絮叨叨地把这事儿说了。等听明白了,老王两口子都不高兴了,一口回绝了。

王红花说:“大妈,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胡大妈也惊讶,这次统计,她没考虑老赵家房子也有事儿。王红花一说,隐约她记得老赵家的房子原先是个祠堂。过去盖房子,选好了风水,就建造上了。解放后分给了市民,市民没资格住那么大的房子,间隔后分给几家住。院落也拆掉,院子越扩越大。这事儿胡大妈漏掉了,回头问问街道上。

“我找你妈。在家吗?”

“在呢。”

胡大妈去王红花家了。红花妈看见胡大妈来了,像祈盼已久了,说道:“你坐她胡大妈,我正要找你呢。”接着就说了赵家的事儿,数落了赵家一通,说他们决定了和老赵家二小子的事儿算了。

“他们給的聘礼我们原封没动,麻烦胡大妈你給退回去。”

王红花都说了,胡大妈也不吃惊,说道:“你先别说这些了,給我倒杯水喝,渴了。”

“哎吆,你看我,光顾的生气去了。”

红花妈給泡了茶。“你尝尝这茶叶,老王说挺好的。”

茶叶不错。胡大妈喝了口水,说道:“本来不想告诉你,现在不说不行了。我告诉你吧,我竭力撮合这事儿是因为红花怀孕了,不抓紧把婚结了,要传出去,你想想后果吧。”

王红花妈差点儿晕倒。那会儿距离中国性开放还差十来年,十年后天空才飘来那五个字儿了:这都不是事。不要脸,还得几年。王红花妈脸煞白,慌恐地看着胡大妈。红花妈的表情就像是要叛变了,喊“万岁!”

“老胡,她胡大妈,这可是真的?”

“这种事儿我能开玩笑吗?你也别跟孩子说穿了。咱们都是过来人,你注意下就能看出来了。”

胡大妈这些年为向阳院跑前跑后,大家都信她。

“那,几个月了呀?”王红花妈说。

“我估计得三个月了。”

“妈呀,这可怎么好呵?”

胡大妈生气,四下看看,压低声说:“别怕,这事儿没人知道,你跟老赵商量下,抓紧叫红花把婚结了,不就什么事儿就都没了?要是耽误了,什么后果不用我说了。”

“嗳,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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