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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们被困在地铁里很久了。有人提议要节约一切能源，大家就关掉了手机，地铁里一片漆黑，一点光亮也没有了。大家已经在慌乱中跟家人、朋友取得了联系，也报了警。又有人提议不要说话，保存体力。随着一个中年男人结束谩骂之后，地铁里沉寂无声，安静得可怕。
这是早班的地铁，我挤进来时，一个正在瞌睡的中年男人突然睁开眼睛，蹿起身就往外挤，嘴里说着“下车”。我就在他还没站直的时候一屁股坐了下去，拥有了一个让周围人垂涎的座位。我闭上眼睛，让自己在半睡中缓解疲惫。万没想到，地铁突然就停下了，灯也灭了，人们爬起来后就谩骂，当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灾难之后，就给家人、朋友打电话。
我的疲惫一扫而光，和眼前的“灾难”相比，身心的疲惫和生活的困顿简直不值一提，我甚至嘲笑自己，怎么那么脆弱。早就听过那句话——除了生死，没有什么大事，我现在彻底体会到了。我也想念家人，拿起手机，可是说什么呢？想了好久，只有三个字：对不起。
“灾难”毕竟还没有发生，我不想让家人担心，决定再等一等。
寂静中，一个孩子问妈妈：“妈妈，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不会的，警察叔叔很快就会把我们救出去的……”妈妈没有说过多的话。
我身边有人轻咳一声，大声说道：“大家不要担心，我是警察，我已经把我们的情况向局长汇报了，局长正在组织人来救大家……”
“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前面塌方了吗？还是有恐怖袭击？”有人提出疑问。
“等了这么久，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难道地面上也发生灾难了吗？”
……大家躁动起来，那位警察喊得声嘶力竭，让大家安静，可无济于事。有个女孩儿突然大哭起来，她说：“我妈没接电话，肯定是出事了……”
大家又掏出手机，打给亲人……这时，地铁里的灯突然亮了，就像灯灭时一样，没有一点预兆，列车也缓缓启动了，把大家安全地送进了站台。
列车的门一开，人们像逃生一样拥挤出去。站台里的人焦急、抱怨，列车很快又塞满了人。
我注意听着，听站台里的广播对刚才的事做出解释，但是，直到我走出站台，广播里什么也没说。也许在今天的新闻里可以看到，也许什么也没有，我都无所谓。
二
我来到地面上，如获新生一般轻松。我今天要去签一份合同，这份合同会让我成为“奴隶”，但是也给了我做“奴隶”的资本，我可以凭借这份合同养家糊口。本来，我是犹豫的，甚至有当面撕毁，大骂对方是人渣的打算，但是，经历了刚才的“灾难”，我改变了心态，我能够轻松接受了，我可以对不起自己，但不能对不起家人。
人就是这样的动物，想开了，海阔天空。世间的事也如刚才的“灾难”一样，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没发生就是没发生，何必去纠结那么多“为什么”呢？一个苟延残喘的小老百姓，谁有时间理你呢？
出地铁口不远，围了一圈儿人。我心情愉快地凑了上去。主角是两个男人，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手里托着一个碎了屏的手机，唧唧歪歪地让对方赔偿，并且一再重述一个完好的手机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旁边是一个女孩儿，拧眉立目，很是气愤。疫情还没完全过去，口罩还是出行的标配，我看不见两个年轻人的脸，也看不见另一个男主角的脸。但是，从他瘦小、佝偻的身躯，花白的头发，深深的眼袋和皱纹来看，他已经是年过五旬的人了。
年轻的男主角讲述的是，他和女朋友正合理合法又合规地走着，迎面匆匆走过来这个人，像游魂一样，头也不抬，路面那么宽，可他偏偏用肩膀撞到了自己的肩膀，不幸的是，他手里的手机被撞飞了，屏幕摔碎了。
“这是我新买的手机，花了我一个月的工资……我只要求给我换一个原厂的屏，这还过分吗？……你倒是说话呀……我说的口都干了，你怎么一句话不说？你是聋哑人吗？你倒是说话呀……”年轻的男人可怜巴巴地说，甚至可以说是在哀求。
半百的老男人只是佝偻着身子，低头看地面，只有在年轻的男主角声音亢奋时，才翻着眼睛看看，然后又低下头。
女配角忍耐不住了，突然大喊一声：“你还是不是男人？”
这声音太突然，也太高亢了，把老男人吓得身子一堆，差点倒下。他的男朋友也被吓得一激灵，劝说道：“小点声……”
这时，一个大婶儿说：“他听得到，他就是一个穷酸的老无赖，小伙子，你就认倒霉吧，这种人，警察都拿他没办法！”
小伙儿说：“算我倒霉，可是他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说……你倒是说话呀……”
“走吧，走吧……咱们认倒霉，就当积德行善了……”女配角一边说，一边推着他的男朋友走开了。
这个“完胜”的男主角抬头看向走开的小情侣，眼神复杂又诡异。说它复杂，是因为饱含了心酸无奈和迷茫，说它诡异，是因为浮现出得意的微笑。
他扭头，佝偻着身子走了，真的像年轻人说的那样，低着头，走得急匆匆的，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恰似个孤鬼游魂。
望着他的身影，想着他那复杂诡异的眼神，我心头一动，回忆起一个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