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十九云:人何在,人在画眉帘。鹦鹉梦回青獭尾,篆烟轻压绿螺尖。红玉自纤纤。
先生笺曰:寅恪案:李舒章《会业序》云:“猵獭白日捕鱼塘中,盱睚而徐行,见人了无怖色。”又《文选 八 杨子云 羽猎赋》“蹈猵獭”,李善注引郭璞《三苍解诂》曰:“猵似狐,青色,居水中,食鱼。”然则“青獭”之语乃古典今事合而用之者。“鹦鹉梦”固出《明皇杂录 天宝中岭南献白鹦鹉》条 及《六贴九四》所引,并可参《杨太真外传下》何薳《春渚纪闻五陇州鹦歌》条,但其所指搏杀“雪衣娘”之鸷鸟颇难考实,岂河东君之居南楼所以不能久长者,乃由卧子之妻张孺人号称奉其祖母高安人继母唐孺人之命,率领家嫔家将至徐氏别墅中之南楼以驱逐此“内家杨氏”耶?俟考。
典故:鹦鹉,见前注雪衣娘;青獭,猵獭,水獭。《淮南子。兵略》:“夫畜池鱼者,必去猵獭,养禽兽者,必去豺狼。”汉。桓宽《盐铁论。轻重》:“水有猵獭而池鱼劳,国有强禦而齐民消。”绿螺,以蛾绿描写眉毛,即螺黛。古代妇女画眉所用的黑绿色颜料。宋。欧阳修 《阮郎归。落花浮水树临池》词:“浅螺黛,淡燕脂。閒妆取次宜。”也称为“螺子黛”。
词意:(当时)人在哪里?人在帘后的画眉鸟笼子边,如同雪衣娘为鹰所击,鱼儿为獭所伤(那样,受到驱逐),篆字烟升起,压在美人眉尖上,(很快就散去),美人独自在哪里妩媚。
是河东君描摹自己为张氏所驱赶,犹自倔强的妩媚。是身后无人支撑,不得不作坚强姿态也。读书至此,不禁泪目。
其二十云:人何在,人在枕函边。只有被头无限泪,一时偷拭又须牵。好否要他怜。
先生笺曰:寅恪案:此首为二十首最后一首,亦即“人在”十首之末阕,故可视为《梦江南》全部词中“警策”之作。其所在处乃在枕函咫尺之地,斯所为赋此二十首词所在地也。“泪痕偷拭”、“好否要怜”,绝世之才,伤心之语,观卧子《双调望江南 感旧》词结句云“无计问东流”,可以推知其得读河东君此二十首词后,所感恨者为何如矣。卧子《双调望江南》云:思往事,花月正朦胧。玉燕风斜雲鬓上,金猊香烬绣屏中。半醉倚轻红。何限恨,消息更悠悠。弱柳三眠春梦杳,远山一角晓眉愁。无计问东流。寅恪案:卧子此词有“消息更悠悠”之语,当是在河东君由松江迁往盛泽镇以后不甚久之时间所作。然则河东君《梦江南》词二十阕为原唱,而卧子《双调望江南》乃和作。明乎此,则知河东君词题为《怀人》,而卧子词题作《感旧》,所以不同之故也。
典故:枕函,即枕匣,置于枕下,珍藏贵重物品的匣子。韦庄《思帝乡》:云髻坠,凤钗垂,髻坠钗垂无力,枕函欹。翡翠屏深月落,漏依依。说尽人间天上,两心知;被头,被子、棉被。唐。韩偓 《惆怅》诗:“身情长在暗相随,生魄随君君岂知。被头不暖空沾泪,钗股欲分犹半疑。”悠悠,.眇远无尽的样子。《诗经。鄘风。载驰》:“驱马悠悠,言至于漕。”唐。陈子昂 《登幽州台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弱柳三眠,《本草纲目 卷三十五 木部二·木之二乔木类五十二种·柽柳》:《三辅故事》云:“汉武帝苑中有柳,状如人,号曰人柳,一日三起三眠。”东流,李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