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易水车︱如何写下此刻的世界——阅读《失明症漫记》的启发

1922年,若泽·萨拉马戈出生在葡萄牙一个贫苦村庄。家里穷,高中没读完就去当技工。后来做过绘图员、出版社助理、翻译、记者。直到60岁,他才凭《修道院纪事》获得真正意义上的成功。他说:“我的一生都在准备写这本书。”

读他的传记,我常想:如果萨拉马戈生在今天,会怎么写?他会开公众号吗?会拍短视频吗?会在社交媒体上连载《失明症漫记》吗?也许不会。因为他的写作有种古老的耐心——对时代的耐心,对文字的耐心,对人性的复杂性的耐心。这种耐心,正是快节奏创作中最稀缺的品质。

当下人人可写,随时可发。每天有海量的文字生产出来,又迅速被淹没。我们写热点、写爆款、写算法喜欢的关键词。萨拉马戈却写一场虚构的瘟疫,写人性在极限压力下的变形。他写的是1995年,却预言了2020年疫情中的某些场景:隔离、恐慌、资源争夺、官僚应对。伟大的作家不是预言家,而是深刻的观察者——他们看透了人性的某些常量,所以能写出超越时间的作品。

那么,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时代,如何写出属于此刻的、又不被此刻淹没的作品?

萨拉马戈的方法是:先沉下去,再浮上来。他花数年研究18世纪葡萄牙的历史细节,才写出《修道院纪事》;他观察社会的种种“失明”,才构思出那个白色眼疾的寓言。这里的“沉下去”,不是躲进故纸堆,而是潜入生活的深处,观察那些不变的、本质的东西。爱情、恐惧、尊严、权力、生死——这些主题穿越时代,只是换了外衣。认出那件外衣,是作家的第一课。

他自称“愤怒的人”,这愤怒不是情绪,是立场。是对世界的不满,以及不满背后的深爱。今天,愤怒太容易了,社交媒体每分钟都在生产愤怒。但萨拉马戈的愤怒不同,那是经过沉淀的、转化为文学语言的愤怒。在《失明症漫记》中,他没有大声控诉,只是冷静地描写:描写粪便如何堆积,描写妇女如何被欺凌,描写人如何像动物一样活着。最有力的批判,有时是最克制的呈现。

这让我反思自己的写作。曾经追求文笔的华丽,后来明白,朴素的文字最有力量。曾经想写“大题材”,后来发现,小细节里藏着大时代。萨拉马戈写失明,写的不只是眼科疾病,而是理性的盲、道德的盲、社会的盲。他从一粒沙看世界,我们也能从一次扫码、一次排队、一次沉默中,看见时代的全息图。

作家王安忆说,小说是“心灵的世界”。萨拉马戈建构的世界如此黑暗,却始终有一束微光——医生的妻子,陌生人的一次搀扶,最后视力的恢复。这不是廉价的希望,而是基于对人性的深刻认知:在最深的黑暗中,人依然会寻找光。这种平衡感很重要。只写黑暗,是绝望;只写光明,是虚假。伟大的作品在深渊边行走,让我们看见深渊,也看见深渊上方的星空。

萨拉马戈晚年才获诺奖。他的写作生涯像一场长跑,不抢速度,只保持自己的节奏。这给年轻写作者(包括我)以安慰:不必急于被看见,重要的是看清楚。在一个人人争相发声的时代,或许最需要的是先学会倾听——倾听历史深处的回响,倾听普通人沉默的叹息,倾听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

合上《失明症漫记》多日,那些白色迷雾般的句子仍萦绕不去。它们提醒我:写作不是表演,是勘探;不是回答,是追问;不是照亮一切,而是在必要的黑暗中,点燃一盏小小的、坚定的灯。

而我们这个时代最精彩的作品,或许就诞生于这样的时刻:当整个世界都在追逐光亮时,有人敢于转过身,描写那片影子,并在影子中辨认出人的轮廓——脆弱、卑劣、高贵、不朽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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