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为平独自走出办公室,来到了路边的面包厂直销处前,如今这里已经门可罗雀了,长条桌上摆着单一的港式面包。这个时间过往车辆比较少,干燥的天气又恢复了炎热,刚才被那场雨淋过的路面,现在已经干得差不多了。
周为平看着“高岭小学面包厂直销处”几个大字,倒退着走到了道路中间,心想: 要使企业有活力,就必须要有创新,如果打绿豆糕成功了,就在横条幅下面,再挂上一个竖条幅,写上“新品上市,欢迎惠顾!”
正在他迂思回虑时,突然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肩膀:“为平!”为平回头一看,身后站着的却是李卫国。“ 诶?大哥你怎么在这儿啊?”李卫国穿了一件短袖白衬衫,英姿飒爽地说:“我准备去趟常山市,正在这里等车,老远就看着像你,到近前一看果然是!你还在这个面包厂吗?那我就顺便看看,有没有能在路上吃的……”说着李卫国走进了销售处,崔大姐正在这里值班。
李卫国看了看桌子上的面包说:“我买两袋面包,留着路上吃!多少钱啊?”为平笑着说:“大哥这次算我请客了!我还欠你一张电影票呢!”为平指的是去年冬天,李卫国给自己介绍对象时,曾自掏腰包打了两张电影票的事。
李卫国听后哈哈大笑说:“这件事儿你还记着呢?好吧,那今天我就不客气了!当初那门亲事你说什么也不愿意,现在陈凡的父亲,在咱村里又做了一个大手笔,把砖厂买下来了,那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财主啊!”为平听后心里一惊,这件事他还是头一次听说。李卫国急忙又补充说:“这件事你可不要对第二个人说哦,记住要保密!”
李卫国拎起面包走到了路边,正巧从东面来了一辆平头大货车,看车牌号就知道是常山市的。李卫国对着货车司机挥了挥手,货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李卫国走到驾驶室的窗口前,对司机呵呵一笑说:“兄弟去哪儿啊?”这位司机三十左右岁,他面对这位长相英俊,穿着讲究的陌生人,略有防范地说:“大哥,你有事吗?我去常山市。”李卫国递给了司机一根“红塔山”烟,笑殷殷地说:“我经常去常山市,也经常搭车,许多司机师傅都跟我交朋友了!今天还是初次遇到你,能捎我一段儿路吗?我在常山有个农机厂,等到了那儿我可劲儿请请你!”这位司机接过烟,把嘴一咧笑着说:“四海之内皆兄弟,大哥上车!”李卫国回过头对着为平挤了挤眼,便笑着上了车。
从这里出发到常山市,足有四百多公里的路程。而李卫国与这位司机素不相识,仅凭他三寸不烂之舌,就能无偿地蹭车到站,不得不令为平佩服。
李卫国为什么要去常山市?这还要从他骗了周守信的农机件那事说起。他骗出了那批货交给了买货方,但买货方却以产品质量不合格为由,拒付货款,李卫国再也无计可施了。他骗了别人,别人又骗了他,现在李卫国又变得一无所有了,似乎一切都在因果循环之中。而这次他去常山,就是去追周守信的那笔货款的。
几个月前,李卫国用尽各种手段,从周守信的厂里赊出了那六万元的货,而后他就被他上家崴住了。因为承诺兑不了现,他就开始与沈卫玕和周守信藏起了猫猫。这时候由于通讯不发达,想要找到李卫国别无办法,只能在他家里堵。而李卫国却奸同鬼蜮、行若狐鼠,想堵住他太难了!
沈卫玕发觉李卫国一晃三个月不见踪影,也觉得大事不妙了,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李卫国这小子用糖衣炮弹击中了。当初含在嘴里的糖衣的确很甜,而现在露出来的却是吐不出去的炮弹了。沈卫玕越想越窝火,这次也红了眼。
周守信曾多次去了李卫国家,但一次也没有堵到李卫国。他每次到了李卫国家里,见到的场景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凋零荒敝的院子,家徒四壁的屋子,李卫国的妻子目光呆滞,烟不出火不进的。守信问点什么,她就说点什么,但回答的问题一点价值也没有,不问她话的时候,她却连眼皮都不撩一下。
李卫国十一岁的儿子看上去很怕生人,每次守信来时,他都是躲在角落里,垂着头、斜着眼角看守信。唯有李卫国年过七旬的老母亲,倒还开通热情,每次见到守信进来都是笑脸相迎、笑脸相送的。但是,当她得知儿子李卫国欠了守信六万元钱时,表情一下子就麻木了,说着无能为力的话,带着愧疚的心虚。守信是个宅心仁厚的人,看着李卫国一家老小可怜巴巴的,每次也没有为难他们,对李卫国那笔赖账也毫无办法。
而这次沈卫玕通过陈兆伦联系到了李卫国,定好晚上,李卫国在家里等着沈卫玕和周守信。傍晚时,沈卫玕和周守信一起进了李卫国家,这是一个三间房的院落,但显得很空荡,墙头上都长出了荒草。长长的院子里,东侧种满了蔬菜,畦埂整齐、长势旺盛,这都是李卫国媳妇阮金环的技能。西侧有一间厢房,旁边用石棉瓦搭了一个牛棚,有四头牛拴在里面,地面儿被踩得坑坑绊绊的,满院子充斥着牛粪的臭味。这四头牛,见到有生人进来也不知道叫唤,仅是踏几下蹄子。
守信认识这四头牛,这是春节后李卫国从二哥手里买来的,当初他说是已经找到了下家,却不知为何又留到了现在。不过如今这么想一想,当初李卫国的所有动作,都是为了从农机配件厂里骗取这批配件,他可谓是煞费苦心啊!
李卫国正在家恭侯着,见到沈卫玕和周守信,一前一后地走了进院子,他热情地从屋里接了出来,锃亮的皮鞋走在残破的甬路上,仍然发着“咔咔”的声响。李卫国高声打着招呼:“沈厂长、五叔,快请!快请!我的家境贫寒可别笑话啊!”沈卫玕高声笑着说:“怎么会呢?我们又不是来相家的!”说着,沈卫玕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正屋,守信和李卫国都跟在他后面。
东屋是李卫国的母亲和小他的儿子住的,西屋是他和妻子住的,阮金环此时不知所措地站在西屋门口,拘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由于长年在地里劳作,脸上的皮肤又黑又粗糙。才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头发却已经白了一半,再加上她平时也顾不上打扮,整个人显得很狼狈,与李卫国站在一起,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对原配夫妻。
李卫国的老母亲站在东屋门口,强作轻松地对着守信点了点头,却是一脸的哀怜,她的左手还扶着那个半低着头、傻愣愣的小孙子。到了外屋,沈卫玕不知进哪间屋便停了下来。李卫国走到了前面,带着二人朝西屋走去,对着门前的阮金环,视如敝履地皱起了眉头,低声说了句:“你在这儿挡着干嘛?靠边儿站!”阮金环迟钝地拖着瘦高的身子,走出了屋子。
屋里的墙壁又黑又脏,也不知有多少年没有粉刷过了,屋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地柜上摆着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现在并没开,凸面屏上反映着南窗户。当年李卫国正风光时,也没有收拾过这套宅子,钱挣进来了多少就造去多少,他的老母亲和孩子、老婆都没能沾到多大的光。
沈卫玕半倚半坐地把屁股落在了炕沿上,借着昏暗的光线,他环视了一眼李卫国这个家,心中不禁凉了半截儿。李卫国的颠连穷困是掩盖不住的,恐怕也只能用他这一身行头,来维护维护他的面子罢了。沈卫玕这次来,本打算一见到这个食言而肥的家伙,就先来一顿雷烟火炮,但他还是把怒火往下压了又压。
沈卫玕直言了当地问:“李老板,知道我为啥来的吗?”李卫国把椅子向前拉了拉,讪讪地说:“知道,是为那笔货款来的吧?”沈卫玕一立眉稍说:“你可太不仗义了!当初提货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的?可一晃三个月了,连你个影儿都见不到!是想赖账吗?”李卫国一脸无奈地说:“沈厂长我也有苦衷的,我的上家出了问题,这笔钱我也没能要回来……”
沈卫玕把眼一瞪,翘了翘八字胡厉声说:“李老板!今天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咱都是在市面上混的人,谁也欠不下谁的,今天就说你怎么办吧!”李卫国吱吱唔唔地说:“今天我从朋友手里,倒来了五千块钱你们先拿回去,明天我立即去追款!追回来多少,我就给你们多少……” 沈卫玕听了勃然大怒,恶狠狠地说:“五千?五千能干啥?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给你三天时间,你把那六万块钱准备齐了!否则,我对你不客气!”说着便愤然站起。
李卫国也“腾”地一下也站了起来,疾言厉色地对沈卫玕说:“呵!沈厂长,你这么说话有点儿过了吧!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看你想怎么办?是抄我的家,还是要我的命?随便!”说到这儿,屋里的火药味儿可就太足了,三个人都尴尬住了。
这时李卫国的老母亲慢慢地走了进来,低声对守信说:“守信啊,这位是沈厂长对吧,我这个当老嫂子的刚才听出来了,卫国欠了你们钱,这件事他做的不好。我这个当老母亲的,心里也很愧疚,我向你们道歉了……”沈卫玕不屑地看了一眼老太太,然后把身子背着她转了转,并没理她。守信急忙站了起来,把老太太扶坐在了炕沿上,为难地说:“老嫂子,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
李卫国的老母亲今年七十二岁了,但是耳不聋、眼不花,头脑反应很快,是一般农村老太太无可比拟的。她的身子骨也很硬实,这院里的四头牛,由于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买主,就全凭她一人喂养,割草、拌料的,身子骨却非常能做主。刚才她在东屋,她一直伸着耳朵听着西屋的谈话,此时听到已经剑拔弩张了,她实在坐不住了这才进来。
“沈厂长、守信,因为卫国生意做得不利,我们全家人都不得安宁。你看这样行吗?卫国既然给你们准备了五千块钱,你们就先拿去,外面欠他的钱,明天我跟他一起去讨要。如果他们不还钱,我就不回来了,就住在他们那儿,我这把老骨头也不要了……”
看着这位满头银发,一脸皱纹的老太太,诚恳地说出了这些话,包括沈卫玕在内,在场所有的人都为之惊愕。别看李卫国对妻子很刻薄,对儿子也很冷淡,但对他的老母亲却非常孝敬,他急忙扶住母亲,低声说:“妈——您咋还……”老太太把脸一沉,高声说:“卫国,你爸死的早,没来得及教育你,我当初就知道惯着你,也没有管住你。人的立足之本不是钱,而是诚信啊!人不能只顾自己,而不顾别人了!你一定要想办法,把欠你五叔和沈厂长的钱要回来,这也不枉人家对你的信任……”说到这儿,老太太显得很伤心,但她那双坚强的目光却丝毫没有怯懦。
就这样,沈卫玕只好先拿了这五千块钱收兵了。当他们向外走时,李卫国低声对守信说:“五叔,这四头牛,要不你们牵去顶一部分债吧……”守信向牛棚里看了看说:“听说这是由我老嫂子喂养的,你还是先去要账吧,如果这四头牛再被牵走了,你家里可就真没东西了!”李卫国懊悔地说:“都怪我鬼迷心窍这才上了当,明天我就去常山市,如果他们不还钱,就按我妈说的那么做,我就不回来了!”守信说:“你这一大家子人还指望你过日子呢,你不回来哪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