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留下一道模糊的白线。
医院住院部九楼909号病房,76岁的包奶奶斜倚在病床上,凝视着那一道月光。另一张病床上,83岁的姚奶奶已一觉醒来,翻过身,瞥见包奶奶半躺着,问道:“老妹子,还在想什么心事呢?”
“我在想我的老伴,他已经走了二十多年。老伴,老伴,没有陪我到老。老姐,还是你福气好哇,你老伴每天来看望你,给你带吃的,陪你聊聊天。”
“是啊,有老伴是好,可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老俩口生了四个女儿,两个儿子,靠村里的十多亩地,把六个孩子抚养成人,不知过去的日子怎么熬过来的。”
“我只有一儿一女,日子是好过点。毕竟,老伴曾当过兵,解放后,在市zf当常委,吃穿不愁。但在打仗时,体内留下太多的子弹碎片,年纪大了,身体吃不消了。哎,可惜了,老伴走得太早了。”
“我们也只是赖活着。把六个孩子拉扯大成了家后,我们也没有不消停的日子。每年三四亩的小麦水稻,自留地的蔬菜瓜果,不都是靠我们的两只手在地里扒拉出来的。一年四季的蔬菜吃不完,就送给几个子女,还捎给亲朋好友。我俩也常到菜场摆摊卖多余的菜,挣些零花钱。”
“老姐姐,还是有身力的好哇。能干活,总比瘫在床上好。”
“我们不仅种田种菜,还养了鸡鸭鹅,每天忙里忙外,哪有时间生病?”
“那么老姐姐,您现在……”
“以前我的身体倒是结实,连小毛小病都没有。可是,几年前,农村房子拆迁后,我们没有地可以种菜,反而闷得慌,身体常常不舒服。我们既不识字又不懂普通话,电视也看不懂, 也不喜欢打牌搓麻将,人舒服了,日子反而更难熬了。哎,天生不是享福的命。”
“老姐姐,您得的什么病啊?”
“昨天在诊所挂水时突然昏迷,医生说我有冠心病。”
“哦,我看您的女儿在跟前忙前忙后的,怎不见你的儿子?”
“别提了。我们本来和小儿子一起居住。十几年前,小儿子媳妇在外地打工,我们帮他们包揽了家里的所有农活,还照顾孩子上学。在姐妹的帮助下,小儿子建造了三间三层楼房和两间小屋。房子拆迁后,分到两套130多平方的公寓,我们思量,他们住一套,也分给我们一套。可是小儿子从外地回来,卖了其中一套,说他们只有一个孩子,没有必要住两套。而且,小儿子闹着要我们在兄弟两家轮流过。”
“这算什么呢?”
“小儿子说,父母养老的义务需要子女共同承担。其实,我们老俩口都办过养老保险,每月可得将近1500元。我们节俭惯了,生活费都用不到一半,而且生活都能自理,根本不需要他们照顾。”
“说的也是。”
“所谓两家轮流过,只是每年将我们搬至两个儿子家的车库,相当于老屋的一间堂屋,隔成两半,后面摆放电瓶车自行车等杂物,前半当卧室,后半隔出小块做厨房。”
“哎,年轻人住着宽敞崭新的房间,年老了竟然只能住昏暗逼仄的车库?”
“儿子说,年纪大了,爬楼梯不方便。可我不喜欢老是搬来搬去,自己操劳一辈子,最后连个蹲身之处都没有,一些稍微贵重的物品都没有藏的地方……”
“哎,我原来挺羡慕老姐姐您福气好,这么大年纪,有老伴相守,子孙满堂。想不到也有这么多的闹心事。”
“女儿们都很孝顺,不止一次劝说我们跟她们过,我不愿意,我没有帮女儿忙,凭什么去麻烦她们呢?”
“老姐,您说的太对了,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女儿也这样劝说过,但是我的两间四层的私房等家产都给了儿子,我为什么要依靠女儿呢?”
“老妹,我看得出来,你的女儿脾气很好,面带笑容,说话轻言轻语。”
“我一般有什么事总是找女儿,即使生病住院,需要什么钱,我从不向儿子伸手,他也从来没有主动提出承担住院费用。女儿总是不放心,隔三差五来看我。以前,我对儿子的关爱远远超过女儿。俗话说,养儿防老,可是老了只能依靠女儿。我总觉得对不住我女儿。”
“老妹,你的儿子是不是赚钱少,没有能力孝敬你?”
“我的儿子媳妇都在事业单位工作,孙子已上大学,家庭条件能差吗?我自己每月也有退休金。虽然与儿子媳妇在同一屋檐下,但一日三餐各顾各。我患有眩晕症,有时晚上病情发作,房子好像地震时一样在眼前摇晃旋转,身旁没有人,只好挣扎着爬着去敲儿子的房门。儿子这时总是打电话给他姐姐,让她带着我去医院看病或住院。”
“我看出来了,整个下午一直是您女儿在端茶倒水。晚上,那个颈部挂着项链的高个子是您的儿子吧,在这儿呆了不到十分钟就离开了。”
“是的,他每次来,好像亲戚似的,为了走过场。”
“我看您都不敢跟儿子多说话。”
“只要我小心地提到身体哪些地方不适,儿子马上开始不耐烦,抬高音量,埋怨我自己不注意身体,说什么不要吃隔夜的饭菜,不要节约空调费用。他简直把我当孩子训,好像我的病是自己作起来的……”
两位老人絮絮叨叨地诉说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那道白色的月光渐渐倾斜,渐渐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