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过,麦稍黄,布谷鸟催人的时候,麦收战役正式打响。
割麦:人手一把镰刀,从地头开始。大人10到13——14行,半大小子和姑娘8到10行,小孩5——6行,学前小孩2——3行。
割麦会割住手指头,还有人能砍住小腿。会碰上吐芯子的蛇,吓人一跳。当然也会割住一窝鹌鹑,这家伙气性大,不好养。
孩子们喊着腰疼,大人们训斥:“娃子家,哪有腰?”说得久了,我真信自己没有腰了。但没腰了,腰那里怎么会那么疼?
拉麦:架子车放好。一铺一铺抱,一杈一杈挑,装得山高。前后有扬门,有刹绳,中间有压杆,装得越紧凑越好拉。装不好的车,山路颠簸,半路变型,不得不犯二回手,耽误事又影响心情。
有牛的人家,上坡、虚地让牛拉,其它路放开走,让牛拉反而慢。没牛的自己就出牛力气,处处流汗水,步步都辛苦。不能翻车,打头场让人笑话,自己生气。
有老人或小孩跟在车后,掉下的麦子立刻拾起,放入竹篮里,捎带把别人家落下的麦穗捡起。颗粒归仓不是夸张,见一粒小麦就有人蹲下一粒一粒捏,老人居多。
垛麦:麦子多,场地小。与老天爷打交道不敢存侥幸,怕他一会儿一张脸,翻脸不认人。车子到场,得把麦子一杈一杈堆成垛,四四方方的。穷家没有塑料纸盖,就用麦秸堆个尖儿,雨水顺着麦秸流下来,只能湿很浅,里面的麦子没事。家境稍好的,拿塑料纸盖住,用砖头、石头、木杆压好,不能被风吹开。
晚上会在麦垛前随便放一张席子,鼾声震天。旁边会卧一只狗,狗总是醒着。
摊场:第二天,兵分两路。一路妇女儿童,继续去地割麦,当然不拉。一路壮劳力,一般两三个,把头天垛的麦子再一杈一杈挑开,擞乱,搠起,让麦棵之间有缝隙,风和阳光都能进去,干得快。过一个多小时翻一遍,“杈头有火,锄头有水”,即使太阳不太毒,麦子也能晒干。这时候,西风比太阳更吃劲,有威力。晒得越干,下午越好脱粒。
碾场:下午一点多,套牛碾场,两牛一人。人戴竹帽防晒,扛着木锨预备牛拉屎,手里鞭子驱赶牛。大约四十分钟后要擞场,把脱掉但夹在麦棵中的麦粒抖落地上。这大概二十分钟作业,接着继续碾。如是反复三四遍。中间有小休,喝点糖精水,或者吃个两分钱的冰糕,或吃个馒头。
起场:日头偏西时,麦子碾好,该卸牛了,牛该上槽了。拿起杈很认真地抖落麦籽,把碾软碾碎的麦秸、麦秆挑到一起,暂时堆放,把剩下的麦壳、麦粒推成一堆,堆越大越好。
吃完饭,若有明月在天,也有凉风过境,那就点亮马灯,天上灯与地下灯合照,一起趁风扬场。两三把木锨都对着中间,一条条弧线此伏彼起,如刚刚西路边那彩虹弯弯。风吹麦糠飘远,麦子落近,基本上就分离差不多了。得有个人拿把扫帚络场,把穿布衫麦和整穗的麦子打到两边,待麦子完全收完后去石碾上推,一粒麦籽也不忍放弃的。
担草:孩子们用大大的竹篓或荆篓,把麦糠担回盛放牛草的屋子。这是备粮,如人的预防饥荒。父亲说牛没吃的比人没吃的更让人作难。背着草包到处转,牛在槽上哞哞叫,那比出去讨饭都难受。那时牛多,饲料金贵。
这样的歼灭战一般要打一个多月,打成持久战了。中间若下雨,得像上甘岭一样男女老少齐上阵,种玉米,耩芝麻,播谷子,总之秋庄稼都得种上。三夏大忙,好人家的小姐也要下绣楼,月子婆娘也要进灶房做饭。又收又种,又忙又紧,又累又饿,很瞌睡偏偏得早起,尽是重活,尽是不分昼夜。
最后,把所有的麦秸打成垛,是粮囤的形状,让老外瞪眼,中国人竟然能一根一根把麦秸整好,比机器做出来的还好看。家家场里麦秸垛,如森林里雨后冒出的一顶顶蘑菇。
收麦不怕累,有盼头,有指望。
收麦怕刮风。麦子刮倒,没法下手割。麦籽刮掉地上捡不起来,会心疼死。
收麦怕下雨。麦籽就垛生芽,白麦成绿苗,心里恨死老天爷了。最怕下猛雨,人措手不及,大水冲着麦籽往沟里流,那是要农人的命啊!
我六岁到十八岁,一直都是这样过麦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