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的梦

        梦里是落雨的早晨，我披着漏水的雨衣，沿着山坡小路佝偻的前行。两侧的灌木磕绊我、刮擦我的雨衣，书包里书本伴着步伐，一下一下撞击着我的背。小路尽头出现一所房子，那是我的小学。

        已经在上课了，我不敢走进教室，翘着脚从门玻璃往里偷看。我们小学很小，校长老师都是她一人。女教师三十岁出头，单身。村长说她以前谈过一个学地质的男友，曾到村里来想接她走，她不愿意，估计两人由此就散了。老师身体不太好，不板书的时候，就坐着讲课。我没站稳碰开了门，只能走进去，又不敢面对老师的目光，低着头说了声：“报到！”老师没生气，微笑着冲我招手让我过去，她脱下我的雨衣并搂住我说：“同学们，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他的作文在市里获奖了，作为奖励他将去柳州最好的学校，参观学习一个月。大家鼓掌祝贺。”

        我想起半月前我爸回家了，他在柳州打工好多年，只在过年的时候回。我爸先是去了学校，说是给我交学费，又让我把写得最好的作文抄一篇给他带走；回家后破天荒和爷爷说了很长时间，那晚爷爷喝了好多酒，反复说我爸终于出息了，好日子盼来了。奶奶又开始咒骂“跑路”的妈妈，骂她瞎了眼，说她福薄。

        我对老师说我不想去什么柳州，我舍不得这里。老师开导我说：“柳州好哦，大城市。你去了多看看、多学学，回来你给同学们讲讲大山外边的事儿，好不好？而且柳州的大包子最好吃了，你给老师和同学们带两个回来尝尝。”我欣然同意，郑重接受了老师布置的任务。

        老师扶着我慢慢站了起来，她的长头发扫过我的脸，我看到她鬓边的几根白发。老师原本忧郁的面容显出几分兴奋，她让我回座位，自己在黑板写了一道题目：“经过了 （          ），所以说柳州的包子最有名。”她说不着急，同学们可以慢慢的寻找答案，找到后告诉她。

        我在收拾衣服，家里穷没有衣橱，衣服都搭在铁丝上，我刚拿起一件短袖T恤，旁边有人立即说：“这件可不行！我给你说，你这次的任务很重要。贾总要去你老家考察投资，你可要小心伺候。如果达成投资目标，你就可以正式调入公司总部，再不用回车间打螺丝了。说来也巧，咱公司就你一个人是那个穷地方的，所以你一定要把握机会，凡事都要想周全，各环节都不能掉链子。我看贾总穿衣很有品味，你这件太随便了可不行，换换换！”

       这人是公司投资部的小小部门经理，我很荣幸刚成为他的舍友。我从车间被抽调到总部，只是因为贾总的投资意向地是我的老家，而且全公司就我一人来自那里。这间宿舍原来是这位经理一个人住，现在总部安排我来暂住，他心里不爽却又不能撵我走，只能不停的叨叨我：“我说你这是什么破习惯？有橱子不用，衣服非要扯绳搭起来？像万国旗一样？！你要开军舰哪？！”我说老习惯了，请让我慢慢改。

        在老家的时候没有衣橱，衣服就是搭在铁丝上。那年我和我爸到了柳州，住在八人一间的集体宿舍，床中间的走道扯了一根电线，所有人的衣服都搭在线上。我们挤在一张下铺，我睡床内侧，半夜经常被我爸挤到墙上冻醒，冰凉冰凉的。我爸托人安排我到打工子弟小学上学，我哭了几次要回老家，挨了几顿就认命了。初中我住校，毕业进车间打螺丝，一直都住八人间，从没用过衣橱。刚换到又宽敞又有衣橱的双人间，真的还没养成把衣服放到橱子里的好习惯。

        投资考察团来到我的老家，一路上贾总都没搭理过我，我乐得清闲。镇上的领导和企业家都很热情，贾总被众人簇拥着四处参观。他安排人对我说：“贾总这里也不需要你了，你回村看看你的小学吧。”我如蒙大赦，差点感激涕零。

        我又来到教室门口，隔窗看见了老师，她还是坐着讲课，十多年过去了，老师的相貌稍有变化，长发剪成了齐肩，衬托之下脸大了一圈，脸色也红润了，感觉一点没老反而更年轻了。我心情不错推门而入，看着老师说了声：“报到。”老师看着我，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说：“呦！大文学家回来了？欢迎欢迎！同学们，这位就是我常给你们说起的，第一个走出这片大山的著名文学家，大家鼓掌欢迎！”

        我看着老师的眼睛，确定这不是我老师的眼睛，却也不陌生。这位老师又说话了：“你是该多回来看看了，我是你同学，坐在你同桌的前排，你忘了？”我天！我想起她是谁了，村长的女儿，我们班的小公主。公主笑吟吟盯着我脑门上的汗，让学生们下课都出去玩，然后让我坐到前排。她看着我说：“想起来了，老同学？你走以后再没回来过吧。那年你走后没两天，老师告诉我们，说其实你是被柳州最好的学校相中了，以后就在那里上学不回来了。老师还经常鼓励我们，说只要好好学习，总有一天就会像你一样走出大山去柳州。老师还经常说柳州的包子真的很好吃，我们都盼着你能带回来几个尝一尝。可老师身体总不好，没五年就去世了。她去世前我爸带我去看她，那时我刚考上师范，老师颤抖着握住我的手，要我承诺毕业后回村去接她的班，还把你的故事告诉了我。”

        我说：“是的，那年我奶瘫痪了，我爸就想把我接到柳州。怕爷爷和我不愿意，就先骗爷爷说他在柳州发财买了房，能让我上最好的学校；又和老师一起，编造了作文得奖的童话，把我诓到了柳州。柳州离家千里，我得知真相也无可奈何。过了几年家里经济稍好一些，就把爷爷奶奶也接到柳州。老师去世，我是一点不知道啊。我一直记着老师的话，我答应过老师要回来的，可我回不来呀。”

        我擦干眼泪鼻涕接着说：“还好！还好！这回我不光回来了，我还为家乡带来了投资，贾老板还说要重建小学！老师的愿望就要实现了，我也算对得起老师了。”

        公主盯着我，沉默好一会才一字一句的说：“看来你是真不知情啊。咱们这里穷山僻壤，鬼才会来投资。姓贾的没安好心，他明面上说要投资、还要重建小学，那是骗人的鬼话。他的真正目的是挖矿，十几年了他一直惦记着。咱们小学的地下，是比稀土珍贵十倍的矿藏，他计划把小学拆除后深挖，把矿藏运出去卖掉，然后拿出百分之一的收益，马马虎虎再建个学校。”

        我感到难以置信正想质疑，公主又说：“我知道你不会轻信，告诉你我爸现在还是村长。不瞒你说，要不是为了这矿，我爸也不会同意我回村，也不会让我接手这个小学。”

        我震惊如五雷轰顶、哑口无言，沉默好久才尴尬的笑笑，问了一句：“老师去世后，安葬在哪里？我记得老师说过她是孤儿，也不知道家乡在哪里。”公主说：“就学校后边的山坡上，你赶紧去看看吧！过不了多久，这里将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说：“你还记得那年，老师出的题吗？你找到答案了吗？”公主都笑出声了，指着我说：“你真是棵莼菜！你在柳州十多年了，你吃过柳州的包子吗？柳州有包子吗？你赶紧去老师的墓地看看吧！记得多拍几张照片，贾总等着要看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