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故乡并不仅仅是指父母之邦,而是指作家在那里度过了童年,乃至青年时期弟弟地方。这地方有母亲生你时流出的血,这地方埋葬着你的祖先,这地方是你的血地。”第一次看这个片子时,我将莫言的这段话记在一个笔记本上。故乡,自此就有了明确的概念。
莫言是大家比较熟悉的作家,2012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同贾平凹一样,莫言也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作家,言谈举止中带有一种朴实、亲切感。莫言是我的山东老乡,他的出生地高密历史上是春秋名相晏婴、东汉大经学家郑玄、清代大学士刘墉的故乡。莫言在出生地大栏乡生活到22岁,然后入伍当兵,走向了他广义的文学故乡——高密东北乡。
2015年的冬天,我曾去莫言的故乡寻找他笔下的高密东北乡。在这部纪录片里,重温那些熟悉的镜头,对莫言的生活、创作有了更深的了解。
莫言,原名管谟业,家中排行第三。莫言在一次采访中说起笔名的来历,说自己从小爱说话,那个年代,爱说话是个很危险的事情。为了管住自己的嘴巴,起名叫莫言,就是时刻提醒自己少说话。恰巧他名字中间的“谟”字拆开,也是莫言二字,就有了更深的含义。1988年,他专门打了报告,莫言已成为他的正式名字。
抄录一首莫言的打油诗,由当地艺人演唱的茂腔《童年放牧》:
少时辍学牧牛羊
老家大栏平安庄
荒草连天无人迹
野兔飞奔鸟儿忙
对于山东人来说,打油诗好似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传承,戏台上说书的,路边卖菜的,哪怕是目不识丁的男人女人,也能张口既来。在我小时候,常看见衣衫褴褛,挎着箢子要饭的人,一边打着呱哒板,一边唱着打油诗。
茂腔是流行于潍坊、青岛、日照等地的地方戏曲,由我家乡临沂的柳琴戏衍变而来,因此听上去既熟悉又亲切。不仅如此,莫言的家乡话和我家乡的临沂话有很多相同,比如:箢子、水梢、蒜臼子等等。我刚开始学习写作的时候,生怕别人看不懂我的家乡话,故意拽词造句,显得好像高深文雅的样子,实际上却偏离了正确的写作道路。
莫言的家乡处于平原地带,和我小时候生活的临沂一样,一眼望去,是看不到头的地平线。又高又密的高粱、玉米生长起来的时候,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既神秘又恐怖。我在莫言的故乡看到房前的空地上堆着成摞的玉米秸秆,规划整齐的红瓦房和红砖砌起的院墙代替了过去破败不堪、低矮的、土墙的房子。莫言旧居是典型的农家小院,这里是小说的原点,莫言笔下很多文字都是从这里出发。石盘磨、农家炕、高过窗口的马头一样的水浪……
海明威说过:“不幸的童年是作家的摇篮。”莫言出生于1955年,童年给莫言最大的记忆,最大的伤害就是饥饿。那个年代物资匮乏,不光是平安庄,整个国家的人都在挨饿。走过那个年代的人现在回忆起来,仍然是谈饿色变,这也是为什么疫情期间很多老人拼命抢购、储存粮食蔬菜的原因。饥饿使人丧失了尊严,也给莫言的文学之路打开了一扇窗。《透明的红萝卜》就是莫言根据自己少年时在桥梁工地上跟着铁匠师傅学徒时的一段生活经历提炼出的素材。最初莫言用的题目是《金色的红萝卜》,军艺文学系的徐怀中主任给他改成了《透明的红萝卜》,透明二字显然有更高的意境,一下子提高了作品的境界,这篇小说发表在《中国作家》上。《透明的红萝卜》成为莫言的成名作。
徐怀中在评价莫言时说,高密一个小农民,不吭不哈地就这样三步两步地登上了文坛。从中我们看到的是莫言的努力和低调。后来他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他的父亲对他说,“没获奖的时候,你和大家是平等的。获了奖,你就比大家矮一截。”这里的矮一截,就是告诉莫言做人要低调。
莫言说他最早的阅读是从墙头开始的。那个年代大家住的都是平房,条件好一点的是砖墙,大多都是用泥巴脱坯晒干后垒砌成的的泥墙。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都有用报纸糊墙的习惯。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对那个场景再熟悉不过。我小的时候,住在父亲工作的大院里,到了过年的时候,也是从办公室拿了报纸糊墙。莫言带记者看了他在胶河大桥加固工地上帮铁匠打铁时睡的桥洞,《透明的红萝卜》中就有这一段的描写。在莫言的很多小说中,我们也能看到打铁的描写。苦难是一笔财富,这些素材成就了莫言的文学梦想,成为莫言走向文学殿堂路上的一块块铺路石。
莫言在军艺期间,写下了七八十万字的作品。莫言非常低调,非常内敛,但在作品里头又是狂放不羁的。莫言作品中,善于用大块的色彩,就连作品题目也常带有浓烈的色彩。像《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等,在《秋水》小说里,第一次出现了“高密东北乡”这个字样,现在去大栏,路边看到的招牌上,都是东北乡的字样。“高密东北乡”也成了莫言的文学地标。
当时,福克纳、马尔克斯在中国文坛引起了巨大轰动,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约克纳帕塔法县》,马尔克斯的《马贡多镇》《百年孤独》都给了莫言及中国作家很多启示,使莫言认识到作为一个作家,应该有自己的一块故土,应该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学王国,可以一辈子只写这一个小地方。但这个小地方在某种意义上它应该代表国家。这是文学大家的认知,也是这部纪录片给我们的启示,个人命运应该和国家命运,时代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文学大家的故土是可以扩张的。高密东北乡,实际上是中国东北乡。莫言说如果福克纳、马尔克斯是火炉,我们就是冰块,靠的太近,就会融化。所以在写作《檀香刑》的时候,在写作中极力避开西方文学对他的影响。
《红高粱》的成功,奠定了莫言在国际文学史上的地位。这也为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奠定了基础。
《丰乳肥臀》是莫言写给母亲的一部树碑立传的作品。每次在写到高兴的时候,莫言就停下笔,以便于第二天有灵感继续写下去。《丰乳肥臀》里母亲的形象,是对中国封建制度最痛苦也是最激烈的一种批判。母亲的八个孩子,来自七个父亲,当饥饿苦难来临的时候,道德是没有力量的。莫言说自己的创作是“把好人当作坏人写,把坏人当作好人写,把自己当作罪人写,不管什么样的人物,都要当作一个人来写”。
2002年,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到了莫言的家乡去过春节,在他童年居住的房子里,问莫言《秋水》里“洪水扑过来的时候,就犹如马头一样”的描写,他没有明白句子的意思。莫言给他讲解了七八月份胶河上游洪水排泄下来时的情景,由于河水比河堤高,那时莫言脚上长了一个毒疮,不能下地,整体坐在炕上,就看到河里的水滔滔东去,像野马奔腾一样。大江健三郎比莫言大20岁,199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当时给了莫言很大评价,预言莫言十年后肯定能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判断来自对莫言作品的阅读。果然,2012年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走在莫言故乡的土地上,面对一马平川的田野,大江健三郎特别感慨,说少年莫言一边感受风景一边思考,当几十年以后他长大成人,仍然能在风景中回忆起来。风景给了我们真实感和思考的机会,仿佛那里有一个童年的自己,在那里2思考的是成年的自己。风景像桥梁一样,将两者相联,这就是文学的作用。少年没有在这片风景中悲伤过,痛苦过,害怕过,真爱过。在这条田埂上,大江健三郎留下了眼泪,说他面对永不消失的地平线,就想起了母亲。文学最能使文学家触动的往往是最原始的风景。两个大师级的文学家在这里相遇,即使一种心灵上的沟通,也是精神上的相遇。
莫言的书我买了很多,也读了很多,但当时只是当作小说去读。看完《文学的故乡》莫言纪录片,再重读莫言的作品,我想会有更多新的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