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天]回不去的地方是故乡

乡下的夜,八九点就静谧得只听到三两声的狗吠声,我躺在床上关了灯在黑暗中听着说书,一眼望出去是漆黑的夜空,远方的山只是轮廓,山上是成片的坟墓,乡下安详的夜,平躺着听着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思绪不经意就联想到那坟墓里的鬼故事,更增添几分对鬼神的恐惧,害怕的时候拉上窗帘只独在一个四四方方的世界,安全封闭却又感觉压抑。今夜是闷热天气,成片的乌云酝酿着一场大雨,等待风雨欲来,拉开窗帘让天地与我同在,排解心中的烦绪,耳边娓娓道来的诗词解读。听得迷迷糊糊中却不知为何那栋红砖小洋房又盘旋在我的脑海中,让我泪湿枕巾,是回忆,是想念,是回不去的无奈,是想回去的执念……

                          一

小学五年级寒假过后,父母便商量着推了旧房子建一栋小洋房,我是家中最小对这类大事是没有参与权和发言权,稍大一点的哥哥姐姐却俨然不一,他们比我早知道消息,当我知道时他们已经在讨论家中的新房该怎样设计,我就跟在后面懵懵懂懂的听他们讨论。

然后春节一过,我们一家就从土坯房暂时搬到了村中的老礼堂去了,借住在老礼堂中。那半年中父母去河里担小石子,上山伐木头做门窗,砍竹子充当支柱的架子,做房子之前的打基地也是工程浩大,挑吉日开工,基地要用结实的大石头,人工一块一块砌得整齐,基地打好了才能开始砌红砖。红砖拉回来后还要一口一口码得很整齐,这样才有利于做房子时师傅能加快一点速度并且不那么凌乱。从第二层开始便得把砖头从一楼担到二楼,母亲为了鼓励我们一起劳动便跟我们算搬一口砖两分钱,乐得我和哥哥天天去搬砖赚一点零用钱。到了中途的时候还得从新房旁边的山坡上架了一个简易的桥,这样担水泥浆就得走这座浮桥。

那时候乡里乡亲淳朴善良,一家做房子附近十里八里的人都会来帮忙,今天这家来,明天那家来,亲戚家就来得更勤快,总是不缺小工的。不像现在的人情世故,凡是以钱为方式,做房子也是全部给泥浆师傅承包,少了那时做工时半个村庄都热闹的景象。对于前来帮忙的人母亲总是热情招待,我也对他们心存感恩在工地跑上跑下,给这个叔叔递工具,给那个阿姨送口水,他们都喜欢拿我取笑,以至于很多年后看到长大的我还总是说往日帮我家做房子时我怎样怎样,我能记得的不多了,只记得那时融洽的氛围,和泥水匠叔叔们的爽朗笑声。

新房子毛坯封顶也是大喜之日,得请亲戚好友、邻里乡亲都来吃圆工酒。那日要做的事情不多,只余留顶楼的楼面没有完成,大家伙一起帮忙不到半上午就完成了。那日的母亲是乐呵呵的,看到初成毛坯的房子笑得那样灿烂,那是他们半辈子劳动的成果啊;那日的父亲是爽快的,整个酒宴他轮流去敬酒,健壮的父亲那时还是满头的黑发;那日的我是贪吃的,午餐是满桌子的佳肴,半上午还有一顿上午茶吃,水果糖饼吃得尽兴,吃完就和伙伴们溜达一圈新房又窜到田里山里去疯了……

又花了半年装修的时间,终于赶在腊月前我们搬进了新房,母亲还特意请当地的木匠打了整套的家具,用的也是自家山上的木头,样子是不时尚的,却在看到新房子里的新家具时带给我们满满的新奇感和幸福感。

那一年,我们是在新房子里过的年,除夕夜的梦是香甜的。因为有漂亮、亮堂、宽敞的世界,更因为那时团聚一家,儿女童稚的纯真,父母温情的爱护。

                        二

上了初中时,哥哥姐姐就上了高中,家是只有父母长住。我是周末回来,哥哥姐姐是月假回来,离别的日子多了,相聚的时间总显得匆忙,甚至每一次的离别都是淡淡的忧伤,多愁善感的总是不舍又不舍,那种想要抓住又抓不住的虚空让初成长的自己每一次都感觉生命别离的无奈,以至于到了今日依旧痛恨离别,却仍旧是在一场又一场的别离中痛彻心扉。

相聚不显得匆忙的只有寒暑假。暑假畅快的日子只有小学毕业的暑假,那一年哥哥也刚初中毕业,姐姐也才高一,都不需要补课。整个暑假我们便在山里,山里的生活是有干不完的农活,我们一家五口去山上砍竹子,父母砍,我们三个扛到学校的那块空地上,忙活的日子因为有了伴不显得累,我们听着那年流行的歌——《流星雨》、《盛夏的果实》、《冷酷到底》等等。我们经常午睡过后太阳没那么毒的时候才出发,忙到太阳下山,天黑了看不见才回家,一家人挤挤闹闹做晚饭的,洗澡的,半小时饭就好了,我们端着饭碗赶在七点四十凑在电视机前看《风云争霸》,追剧的日子如今忆来也是充满幸福的,没有网络,只能一心一意每晚守在电视机前等着剧情发展,不像现在网络的普及,很多剧都是快速囫囵吞枣似的看完了,没有憧憬没有等待过后的喜悦也没有看完整部剧后惆怅。

八月份家家户户都要去木梓山上翻土,把杂草都除尽,土翻过来埋着枯草又是养料,从山脚到山顶,这个农活是很累的,木梓榨的油又称为山茶油,那真是农家最为珍贵的农作物,为了能让那满山的木梓树能结更多的果实,老一辈的人总是心甘情愿每年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翻地,我小时候是最怕这个费力的活,但是父亲哄我一番,我又屁颠颠跟去了。累了,就在树下聊天,我说长大后要每个月给爸爸多少钱,给妈妈多少钱,真是爸妈的小棉袄,哄得父亲多少年念叨着我曾经说过要孝顺他们的话。只是长大后为了生活好像连自己都活得颠簸,更遑论去爱他们,我们的心被生活得打磨,好像都失了小时的真心,很多时候我们更计较自己的付出和得出有没有平衡,为此我们便经常掂量我们的付出。或许只有爱好了自己,才能更好的去爱别人,而爱自己的能力也是需要自己不断提升的。

可是从初一的暑假开始,分离便来得猝不及防,第一年高二的姐姐在暑假选择了去打工,我不舍;第二年升高三的哥哥又补课,那年的暑假只有我和姐姐两个人翻了一大块木梓山;第三年只有初中毕业的我在家中度过暑假,大一的姐姐同样选择了出去打暑假工,高考失利的哥哥去了补习班;第四年第五年往后的每一年暑假随着姐姐大学毕业,哥哥大学毕业,我高中毕业我们每一个人都拼命的想要逃离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山村,只有慢慢老去的父母留在了那里。

只是如今思来,那房子里十年时光让我们幸福的还有寒假的快乐,我们在那里过了一年又一年的除夕。

每一年的除夕,一早母亲总是早早的把我们每一个人叫起,说是过年可不能睡懒觉,得帮忙张罗着团圆饭。吃过早饭,母亲和姐姐在厨房里忙活,杀鸡杀鸭杀鱼,我和哥哥贴对联,挂红灯笼,削马蹄,包饺子,父亲每年雷打不动的在这一天清扫家门口的那条水沟。中午吃上一碗黄粘米果,是用鸡汤煮的,糯糯的很有嚼劲,我们一家总是吃得精光。午饭一过,紧接着又为晚饭准备,家家户户赛跑一样,比着谁家里早吃团圆饭,早打爆竹,老一辈的人说这样好运便会早一点到你家,所以这一天每个人家里都暗暗较劲。我的性子急,每一次听到远方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便心急得转个不停,一直在厨房里催促着,主动烧火、端菜,一直忙活就为了早日放鞭炮,吃团圆饭。每一年菜单雷打不动:红烧鸡块、全鱼、酸辣鸡杂、红烧肉、肉汤圆子、肉饼、应季蔬菜。

那时还没戒酒的父亲喝上两口,有一年喝的是母亲酿的米酒,我强饮了一大碗,醉醺醺,还有一年喝的是母亲酿的野葡萄酒,是初秋母亲亲自上山摘的野生葡萄,酒量不好的我也喝了一大碗。其他年份我们大都喝的是普通饮料。喝完了,我们小孩就开始走家串户,天色还很早,去叔叔家,大伯家,姑妈家,总是走过一户队伍就庞大一点,每到一家有好吃的菜,也不客气就拿了筷子吃上两口,吃吃喝喝,走走往往,到了最后一户人家往往天黑了,这时就回家准备看春晚了。

那时候每年的春晚我们都不缺席,全家人聚在一起,摆上火锅,拿出各类洗好的蔬菜、饺子、汤圆等等,边看春晚边吃东西,有的困了就先去睡觉,每一年总有一个人会等到十二点,父亲是从来没有过,一过十点总是最先休息的,姐姐是最能熬夜的,大部分年份都是她点燃的午夜十二点的鞭炮。

                    三

09年的时候,乡政府按照上级文件开始做山区移民工作,本来热闹的山村开始一户一户搬迁到移民点,两年的时间下村的人便搬得七七八八了,只残留了一些不肯离开老家,总觉得一个村庄不可能全部搬空!那时候上村的也有百分之六十的家庭是做了红砖新房的,一开始上村剩余没有做新房的人打算也建新房,却因为土地资源分配产生矛盾,总是这户人家不肯多让一些,那户人家卡着别人过路,那几户人家一气之下便选择搬迁到新移民点,一动便牵引着余下做新房子的人全部一个个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而选择搬迁。

搬迁的风潮如一场风暴席卷那个群山环抱的村庄,每一年都有人选择了离开,再也没有回来。父亲在13年的时候选择在县城买了房,他们看着不断逃离的人们,似乎过了这么几年也看清了总有一天全部的人都会走,总得早日做打算,他说他老了累了,没有足够的力气再去做一栋房子,更何况为了孩子县城总是比乡下好的,买了房子后父母还是回了乡下生活了,只是人越来越少,似乎连着人走后,这一片山带给人们的收入也越来越少了。虽然搬出去的年轻人即使做了一栋豪华气派的小洋房,但是一年到头为了生活都是选择在粤闽浙这几地打工,大部分的打工者在外拥挤在狭窄的廉租房,而自家的豪宅却一年到头难等到主人的光顾。而更多年老的人即使搬出去后要不继续各地干苦力,要不便还是回那一片熟悉的山里去赚钱。

最后一次在老家过年是15年的春节,那一年姐姐已经出嫁了,爸妈因为家中的琐碎事老了不少,整个村庄也已经虚空了。

随着我们都毕业了,姐姐选择了深圳长住,哥哥也是在外面好几个城市奔波后选择了吉安,我从毕业时逃离家乡远去深圳,又选择回来做一名乡村教师,以前总是幻想着长大了要去山那边的世界,我们迫不及待,却发现外面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自己亮的,便又渴望回来熟悉的地方。只是回头却发现往日的时光也是再也回不去了。

回来了,家乡变了样子,成了鬼村。那栋载满我回忆的房子,也孤寂的立在山脚,再也没有主人日日开门,再也没有炊烟升起,再也没有鸡鸣鸭叫,再也没有随时回去便有父亲的招呼声,妈妈的一顿家常饭。我们长大了,有了各自的家庭,即使相聚,也只是暂时的,就像是时光裂开了,再也补不回去了。妈妈总是说:“以前你们读书时,我们累得幸苦,可是你们读高中,读大学,总觉得生活充满了盼头。因为一到寒暑假,你们就回来了,家就圆满了。可是你们毕业了,却再也很难像读书时那样的团聚。”

是呀,以前总以为毕业了,能赚钱了,父母就能享福了,可是才明白这只是开始,读书时父母操的心显得那么简单,就是学习。可是踏入社会后,人情世故,生活让他们操的心那是复杂,是年纪逐渐大了后的有心无力。

或许我念念不忘的也不是那栋房子,而是房子里时光,房子里简单又温馨的生活,是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温情的日子,是我永远可以依靠父亲坚实的依靠,是我永远可以撒娇的母亲怀抱,是和姐姐睡在一起的被窝,是哥哥的小尾巴,是回不去举世无双的曾经。可是,逃离的人儿,寂寥的村庄,爬上青苔的红砖房,我该去哪里找回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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