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空院》
唐风
清晨的门槛上，还留着半枚鞋印。
昨夜被风吹倒的扫帚，此刻斜倚门框，像一条被掏空的臂弯。
我弯腰拾起，却拾不起那一声“我走了”——
它太轻，轻过院角最后一瓣桂花；
它又太重，重得把整座秋天都压进胸腔。
炊烟断了。
铁锅冷冷反扣，像一口不肯说话的钟。
我伸手探进炉膛，只摸到一把灰烬，
和几根没燃尽的松枝，
它们保持着向内的弯曲，
像母亲低头时，后颈的弧线。
风掠过晾衣绳，
空空的衣架相互碰撞，
叮当作响——
仿佛有人在喊我的小名，
喊到第三声，
才想起那声音已随列车
驶向更北的北方。
我试着把院子填满：
打开收音机，让新闻嗡嗡滚动；
把水龙头拧到最大，
让水声哗哗奔跑；
甚至学父亲咳嗽，
学孩子笑，
学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可回声一出口，
就被四面墙
原封不动地退还给我。
午后，阳光像一张薄被，
盖不住冰凉的石阶。
我坐在影子中央，
看一只蚂蚁搬运落叶——
它搬得那样急，
仿佛要把整条裂缝
搬进自己的黑暗。
我忽然明白：
所谓离别，
就是把偌大的白昼
一点点搬空，
直到自己也变成
一条裂缝。
傍晚，月亮提早到来，
像一枚被寄错的邮票，
贴在天空青灰的信封上。
我抬头，
读到一行隐形字——
“勿念”。
可笔画太细，
细得穿过瞳孔，
直接漏进心脏，
漏成一口井。
我俯身，
只听见井水轻轻晃动，
像谁在远方
把行李箱放倒，
又轻轻拉上拉链。
夜深。
我把所有灯关掉，
让黑暗像棉被一样铺平。
然后学一支芦苇，
站在院子中央——
不呼吸，
不动，
只把身体里的空白
一点点往外掏，
掏到风都替我疼。
终于，
我听见地心传来一声极轻的“咚”，
像心脏落进鞋底，
像钥匙落进站台缝隙，
像一个人
把“再见”
说成“晚安”。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桂树会再开一树微黄，
晾衣绳会晒满新洗的衣裳，
收音机里会播另一则远方的新闻。
而我，
会把空院轻轻合上，
像合上一本
还没读完的旧书——
书页之间，
夹着半枚干枯的鞋印，
和一行极淡的铅笔字：
“你走了，
我就把家
搬到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