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胆子小的也来不了蜀州。
就比如此刻,小宋探花郎站在星月阁山门对面,望着过路的锁链,一筹莫展。
原本,脚下的这块平地与对面月峰是紧密相连的。二十七年前,星月阁前任阁主高舒寒一剑破山岳,硬生生将这山腰与月峰之间砍出一道深渊来。
两山之间,渊深十数丈,宽逾数丈,中无栈道,唯有数根铁索相连,孤峰鹤立,直送云霄。
宋昶脚一动,往崖下踢了一颗石头,就听见石子叮叮当当,沿着山崖落下,许久才落地。当真是难为了他们这些想要上星月阁的普通百姓。
无奈,他只能请对面山门前的守卫前去通传。
山门前有两个晒太阳的守卫,一个断臂,一个残腿,据说是五年前夺权失败的残兵,星月阁主夏侯华倚饶了他们一命,留在山里看门。
宋昶自报家门,让他们去请星月阁主夏侯华倚,那守门的两人对望一眼,接着瘸腿的便一瘸一拐地上山了。
宋昶和晏惟也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脸上看到了无奈的表情。
结果也不出意料,距离他们上山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那拄着拐杖的大叔还没下来。
他们欲自行上山,可断臂的大叔却说:“可以是可以,只是我们阁主向来不喜欢无礼之辈,知州大人如果硬闯,后果可要自负。”
宋昶刚到这蜀州不久,还不想与星月阁发生冲突,由是,只好等待。
这么一来二去,彻底把宋昶彻底磨得没脾气了,要不是顾及官威,他真想去道旁的老槐树下躺着打盹,看这夏侯阁主究竟想让他们等到几时?
好在,就在他站着也忍不住昏昏欲睡的时候,终于有人从山上下来。他们凌空而起,足尖在锁链上轻点。
宋昶想要看清那飞跃的身法,却不想刚抬头,便被浮动在锁链上的光芒刺痛到眼睛,顿时一阵眩晕,恢复过来时,来人已经到了眼前。
为首的还算有涵养,向他见了一个礼,道:“宋大人,在下罗生门副堂主谢青衣,奉阁主之命来请大人上山。”
“谢副堂主有礼。”宋昶客气道,眼睛看向后方,在那谢青衣身后,还有四个人并一辆小娇,忍不住道,“可是要乘这小轿上山?”
“是。”
宋昶又回头望了望星月山,虽然星月山不像华山壁立万仞,却也陡峭异常,相比之下乘轿反而会拖慢行程,宋昶实在不明白夏侯华倚是何用意,又或者说,这轿夫大有来头,能在山间如履平地,保他快速登山?
谢青衣仿佛是勘透他的疑惑似的,出言解释道:“宋大人不必担心,这四人轻功卓绝,即便穿梭奇崖险壑,也能如履平地,远比登山快上许多。”
“也罢,一向听闻星月阁卧虎藏龙,今天有幸乘得登山轿撵,实为我之幸事。”
先前跟随谢青衣一同而来的四人迅速走到轿旁,每人手执一根抬杆,待宋昶坐进去后,他们便足尖轻点,在山间疾驰飞跃。后面,谢青衣和晏惟也运起轻功,跟了上来,其速度,甚至能够赶上在平路上疾行的马车。虽快,却丝毫不觉得颠簸。功力之深,可见一斑。
宋昶掀开轿帘,对着跟在轿旁的谢青衣赞不绝口。
谢青衣也不客气,直接表示,“这是我星月阁的‘眼睛’,平素都负责侦查和打探消息,轻功自然了得。大人可是赶上时候了,星月阁已经多年未曾这样礼遇一位朝廷命官。”
宋昶连忙道:“荣幸荣幸!”
他们就这样一边说话,一边赶路,很快便到了雁回峰,林间小道上,先前那替他们通报的残腿大叔正一瘸一拐地下山,之后又走了差不多一柱香的时间,方到顶月阁。
掀开轿帘,看清眼前场景,宋昶瞬间就呆住了。残垣断壁,颇有些荒村古庙的破败感。
除了有时常洒扫的干净外,宋昶实在无法将它与星月阁主夏侯华倚的住处联系起来。
“我们方才行路,路过那处雁回峰好像要比这精致许多。”
“自然。”谢青衣微微笑道,“雁回峰上住着十二堂,阁主体恤,向来对属下们多加照拂。”
宋昶再次顺着前方那扇破了一半的木门望进去,看见稀疏的光影下,十分空旷的内殿,绞尽脑汁赞美道:“阁主果然别具一格,这大殿仔细看来,也颇为……雅致。夏侯阁主果然不走寻常路。”
“也不是。”谢青衣笑道,“这大殿是历代阁主议事的地方,五年前,阁主初登大位,嫌弃前任阁主用过,一怒之下将殿拆了,本来都快建好了,又遇阁中老人叛乱,在殿上打斗,将殿又毁一次。修缮工事花费不小,阁主无力负担,又觉工事声响大,搅扰人清梦,便就这样搁置了。”
简单归来,也就是没钱,聒噪。
偌大星月阁,令齐国江湖闻风丧胆的门派,竟然为了这样两个理由放弃修缮阁中议事大殿,宋昶只能说,佩服。
谢青衣将他两领至殿内便退下了。
殿内只剩下三人,星月阁主夏侯华倚,此刻,正坐在殿上惬意地剥着葡萄。
主座正后上方的木壁悬着一把青色长剑,剑身贯穿了樟木壁画,连带着整个壁画都布满裂纹,阳光正是从那些裂纹中滲进来,洒在她青色的纱衣上,雪白肌肤在阳光的照耀下更显得吹弹可破,配上那漫不经心的神色,彷佛是身处在月宫之内的神明,很难与这些江湖纷争联系起来。
星月阁主夏侯华倚,果如传闻般是个美人,是个大美人,美得不染俗尘,不可方物。
“堂下,想必是新上任的宋大人吧!”
“堂上,想必是闻名江湖的夏侯阁主吧!”
“请坐。”夏侯华倚摆了摆手,随即便有两个侍女搬来蒲垫、几案、果盘,摆在夏侯华倚的正下方。
“早上起得晚,我垫垫肚子,别见外。”
“阁主请便,客随主,不见外。”
夏侯华倚又剥起一颗葡萄,漫不经心吃完,然后,才接着说道,“宋大人可是为了最近三个案子而来?”
“夏侯阁主可有眉目?”
“死者出现在星月山群附近,怎么看都和星月阁脱不了干系。”
“那此事可是阁中所为?”
“不是。”
“此人构陷星月阁,意图挑起武林纷争,难道夏侯阁主听之任之?”
“当然不。”夏侯华倚顿了顿,慢慢吃完一个葡萄,然后说,“所以,宋大人查到了,烦请告知我一声,我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这话说得凶狠,但是声音却十分平静,听不出半点要追究的意思。
“如果夏侯阁主能行个方便,我想不日便能水落石出。”
“什么方便?”
“我查了三件案子的卷宗,今晨又特意去槐树岭看了看案发现场,发现三处尸体周围都有些散落的彼岸花花瓣。五年前,路川齐谐志记载,星月后山天降异象,有樵夫望见彼岸花连绵盛开,不到片刻便开满山腰,而后火光自谷底而生,将妖花悉数吞灭,时人惧星月阁威势,不敢进山祥察,有老者讲给往来文人墨客听,便收录进齐谐志中,成为一大怪谈,至于事情真相,已不得而知。关于这件事,夏侯阁主可知道?能否为我答疑解惑?”
“你都了解到这一步了,有没有再翻翻你们官府的案卷,知不知道更早在十年前,路川乃至到整个梓州境内有很多男女老少无故消失?”
宋昶眼睛一时瞪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新官上任,还未曾翻阅那么久远的案卷,但是,如果星月阁一直在干掳掠男女老少的勾当,那该有多少人丧命于此?不对!星月阁一直号称江湖门派,为何罔顾行规,对平头百姓下手?
“当然,你查不到也属正常,十年前,梓州境内发生过一场大地震,地面崩裂,房屋倒塌,有不少民众在此间失踪,或许官府核算人口,将他们算进了地震失踪人口也不奇怪,又或者已经查到星月阁头上,但是选择瞒而不报,也有可能。”夏侯华倚继续幽幽说道。
她见惯生死,倒是气定神闲,但对于宋昶来说,却不那么好受了,此时额头已经冷汗密布,说不清是震惊还是愤怒,“此二者,有何关系?”
“十年前,高舒寒与南苗血莲教交战的时候,得到了他们的圣蛊彼岸花蛊,传说此蛊虫能令人长生不老,不死不灭,但因为蛊有至毒,触之则死,所以找了很多人来试蛊。”
“一共有多少百姓丧命于此?”
“差不多百人左右?”
“他试出长生之法了?”
“那时还没有,是他发现普通百姓体质弱,一旦种蛊撑不过三个时辰便会黑血而死,便让阁中杀手试蛊,后来又发现此种做法极损自身势力,便外捉江湖人以试蛊,由是结下无数仇怨。直到五年前,他终于成功了,我们在他成功之际杀了他,因蛊虫遇土即生根,生命力顽强,遂有了彼岸花开满山间,我们用大火攻之,方将花烧毁。”
“阁主方才提起此事时,多次提到了我们,那协助阁主铲除高舒寒的人是否就是已经消失了五年的罗生堂前任副堂主卓玖?”
不像之前那样应答自如,听完这句话后,夏侯华倚明显一顿,眼皮轻抬,目光在宋昶脸上游走,仿佛这话令她想起什么,过了一会才回神,继而又说道,“能明察秋毫是好事,但宋大人未免太多虑了些,阁主想杀高舒寒、痛恨彼岸花蛊者众多,将他们聚集起来不是难事。况且,五年前,我初登阁主之位,先是遭受白道围攻,后又遇阁中叛乱,旧时老人所剩无几,知道彼岸花蛊的更少,今日之事,绝非阁中老人所为。”
宋昶眉头蹙了起来,“若非阁中老人,那会不会是阁外仇人?”
“那这就太多了。”夏侯华倚笑得讽刺。
宋昶无奈的扶额:“可是外人寻仇,怎么会想到在尸体旁放彼岸花瓣呢?”宋昶并不是相信直觉的人,今日与夏侯华倚交谈一番,他也不觉得夏侯华倚对他有所隐瞒,所以这二者之间究竟有何联系?
“难道是阁内有人在和外人联手作案?”
“这就要有劳宋大人了。”夏侯华倚莞尔,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看不出半点焦虑。也是,都给白道送棺材了,还会有什么顾忌?
宋昶点了点头,起身,从晏惟手里接过一幅画卷,往前走了走,至夏侯华倚一步远,“还有两幅画,希望夏侯阁主能帮忙辨认一下。”
第一幅画卷徐徐展开,画的是一朵莲花。莲花并无奇特之处,然而精妙的是,从不同角度看去,同一朵莲花上竟有两种不同的姿态,但是绘画的人显然火候不够,花上虽然能够看到两种花的形态,但是笔法却稍显杂乱,还不够流畅自然。
“这不是那第三具尸体附近一棵树上所绘的红莲吗?”
“这么说来夏侯阁主认识?”
“那日尸体出现的时候见过一次,此前没有,此后,就是现在了。”夏侯华倚回答得滴水不漏。
“无妨。”宋昶好似意料之中,倒也不失落,只命晏惟展开第二副画卷。
却不想,这第二副画卷一展开便在夏侯华倚脸上发现了异样的神色,原本她懒懒散散地半靠在椅子上,这会儿却突然坐直了身体,抬头定睛,又看了看画,不答反问道:“这人是谁?”
“一个重大嫌疑人。”宋昶笑似狐狸,“看夏侯阁主的反应,应该是认识了。”
“当然。”夏侯华倚也笑道,“前几日,有人送来星月山一笔银子,请我帮忙杀个人,当时也给了一幅画,画得可比你这幅精妙许多。”
宋昶万万没想到她如此答话,一时间愣住了,急声道:“那幅画可在?”
夏侯华倚见状吩咐了一声,很快便有侍女拿着画卷进来,与晏惟手里的画比对,虽然一副粗糙,一副栩栩如生,他还是认出,这分明画的是同一个人。
恐惧顿时浮上心头,宋昶汗如雨下,比他更快的是身旁晏惟已经抽刀,霎时间,几案断裂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
“晏惟。”宋昶反应过来,立马大喊一声。
晏惟的刀并未劈中,也只是一刹那间,夏侯华倚便以移步到旁边,靠着柱子冷笑。
“请夏侯阁主见谅。”宋昶连忙拱手道歉,“这画中人是我故人,和我这侍卫也颇有渊源,听闻此消息,难免激动了些。”
夏侯华倚依旧不发话。
宋昶按住想要再次上前的晏惟,冷静问道:“敢问夏侯阁主可接了这单生意,我那位朋友可安好?”
宋昶紧紧盯着夏侯华倚,生怕她说出什么噩耗来。
还好夏侯华倚无心骗他,只道:“还活着。”
宋昶这才舒出一口气,放心下来之后,瞬间感受到手心一把汗。
却没想到夏侯华倚又一句话,让他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她说的是,“不过,也快死了。”
宋昶眼珠瞪的浑圆,下一秒,身旁一道人影闪过,又是惊天动地的一声。
眼前尘埃四起,来不及看清状况,身边好像有人靠近,宋昶感受到一阵淡淡的冰雪之气,接着就被一只手拉着向外,那人显然只想留他一命,而非真正在意他。
到门口时,一阵失重感传来,头晕目眩的,完全没办法看清周遭景象。
他被甩出去了!
宋昶转动脚步,想要稳住身体,可他一慌乱,却是左脚直接踩到了右脚上,以他三脚猫的功夫,不出意外的,没有稳住身形,最后脸着了地。
好!很好!
宋昶撑着地站起来,随即,又一愣,夏侯华倚站在他身侧,面对着前方晏惟。
此时大殿已经轰然倒塌,山顶烟尘四起。晏惟站在废墟面前,右手执刀,冷冷的看着夏侯华倚。
“你可以试试,是你快,还是我快。”说着话,她瞟了一眼宋昶,那意味再明显不过,如果晏惟动手,她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宋昶。
宋昶忍不住头疼,心里无限后悔,早知道是这一出,真不该把晏惟带来。
他赶紧走到两人中间,第一次对晏惟命令道:“晏惟,收手!”
晏惟迟疑了一下,很不情愿地把刀收回鞘中。
“再次请夏侯阁主见谅。”宋昶转身,朝夏侯华倚拱了拱手,弯腰道歉。他官身在身,虽然说话客客气气,但却是很少对江湖人士行礼,这已经是极大的礼遇。
显然夏侯华倚也知道,但是她却未感到任何惶恐,仍旧很平静的接受。
“宋昶虽为官场人士,却也听说星月阁是一方大派,向来只在江湖行事,不知夏侯阁主可还打算立此规矩?”
“这与你又有何干?”
“贵阁行事,我自然无从插手,可是只怕夏侯阁主受人蒙蔽,为他人做嫁衣。”
“此话怎讲?”
“夏侯阁主有所不知,这画像之人,并非江湖中人,乃是我朝皇子,当今九王爷,奕王卓宇珏。”
“那有趣了。”夏侯华倚微眯着眼睛,面色平静,但是心底却缓缓升起一阵怒意,如宋昶所说,星月阁是江湖门派,从不主动涉朝廷纷争,所以也很少有朝廷中人来找他们。
可就在七日前,有一队商户叩响星月阁山门,花钱买命。十几个大箱子摆在面前,整整十万雪花银,一出手就给了全款,想着山上的大殿还没修缮,夏侯华倚实在有些心动,而真正让她决定出手的则是那幅画像,因为太栩栩如生,所以,即便时隔五年,她还是一眼认出,并决定亲自动手。
现在总算明白那群商户为何全部黑衣蒙面,并且始终不愿意透露所杀之人的身份了。
既然要杀的是当朝王爷,那么,买凶的想必也不是等闲之辈。
山脚下莫名出现的尸体,要杀当朝王爷的买凶人,沉寂了五年,星月阁最终还是又走到了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