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中国(短篇小说3)


社会和学校不一样,和课本上学的也不一样。到了单位看不出工人阶级先进性。上班、下班、骂娘。方彤到那儿都能聚集起投缘的伙伴,到了单位,三个月集训,伙伴结交了不少。上课、下课、打扑克、吃东西,到工厂转转,看看火车。方彤这辈子没想过会和火车发生关系,说不出什么感觉。工资一上车就十六块八,还有乘务补贴,收入还行。每月五十斤全国粮票,吃不了可以换鸡蛋。方彤不喜欢这环境,到处脏兮兮,油渍麻花,一上班机车乘务员穿得和乞丐差不多。

学习了一个月,上车了。车上有司机、副司机、司炉、方彤。方彤是学徒的,方彤懂事儿,眼疾手快,帮师傅干活。第一次出车,方彤就后悔没上高中了。一百五十公里,刚跑了十公里,方彤就问:“师傅,快到了吧?”

师傅笑傻了。

“到了?太阳出来就到了。”师傅说。

刚晚上九点,太阳出来阿。

一宿,到了擦车。机车那么大,十个大动轮,两个导论,一对从轮,六个水柜轮。大冬天,油都擦不动。等收工,十个指头不好用了。到了公寓洗澡吃饭。方彤眼睁不开了,往床上一躺,睡到了黄昏。方彤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口干舌燥。屋里有人,别的车组的人过来说话。

师傅叫方彤洗漱下去吃点儿东西。

“不吃饭身体受不了。”师傅说。

方彤去食堂吃饭。吃饱饭,睡足了,又碰到一起学习的学员,方彤感觉好多了。

“怎么样,感觉怎么样?”同期学员说。

“一般,不是很喜欢。你呢?”

“凑合吧,我没干活,睡了一路。”

第二天上午方彤乘务组接车返回。到家晚上了。洗漱、换衣服,方彤回家了。妈做了饭,等儿子回来。爸爸出差了。弟弟玩去了。两个妹妹在做作业。

“怎么样?累不累?”妈说。

“不喜欢。”方彤说。

“怎么呢?”妈说。

“总之不喜欢。”

“刚干,干长了就好了。”妈说。

工人阶级的感觉不怎么舒服,每天出乘、退乘。和书上说的不一样,工人没那么关心大事儿。他们更关心老婆、孩子。他们还拿车上拉的东西,水果、咸菜,酒。方彤爸、妈不允许他这么做,方彤把从车上拿的东西送给哥们儿。大家都觉得这工作真好。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那时全民开始做生意。郭小炮和眼睛视力恢复到0.1丘小二到市场摆摊去了,从南方进旧衣服,洗熨下,挂出来买。有钱,这两小子立刻变得有钱了。

两人各送了套衣服给方彤。外国人做的衣服挺括,穿上舒服又好看。方彤走在街上中有女孩看他,那感觉很不错。王小拖不行了,靠偷铜卖铁挣的那点儿钱已经不上道了。全民经商。最热门的是钢筋盘圆,有这个你就发了。铁路街的孩子不打仗了,现在打钱,有钱才牛。那些出身不好,招不到工作,捡破烂的都发了。

六岁妈叫方彤看“毛选”,十二看《资本论》,到这会儿只剩下乱脑子了。

“等着吧,在来第二次文革,有他们这些人好看的。”妈说。

有妈这想法的不在少数。大家都看着,看着看着人家都发达了。万元户很快过时了。工人阶级还是那点儿钱。过去方彤他们的队长开七十八块四。

“等哪天我开这么多,就退休,不干了。”方彤说。

“这辈子别想了。”同事说。

八成人月薪六十八块五年级就六十了。这会儿月薪一百二还是穷鬼。不是过去都穷的时候了,大家把好东西拿出来分享,这会儿分享不了,一分享就像你家在炫耀。开始盛行送礼。过去当官不发财,现在不了。地主资本家现在都开始吃香了,谁家要有个台湾亲戚,都成了叫人羡慕的事儿。方彤家也有事儿了。那天出乘回来,一家人坐在屋里不说话,心事重重。

方彤紧张,以为大人又打架了。

“你姨老娘和她对象打官司,要妈去做证人。”妈说。

很多往事从方彤大脑里浮出来。姥姥姊妹六个人,五个嫁给了有钱人,只有姥姥是革命者。六十年代,二姨老娘接济过姥姥他们。方彤小时候还去姨老娘家住过,印象里有小楼,高大的铁门、佣人,姨老娘穿着黑色府绸的衣裤带着方彤去买玩具。妈妈说姨老娘家有很多金子放在墙壁的夹层里。后来方彤还想过,要是王小拖那会儿出生了,知道了这事儿,八成给他们掏空了。不过还是被掏空了,后来财产没收了。再后来政府退赔了一些,亲戚们就开始打官司了。

那会儿打官司刚开始,听上去都吓人。怎么也是一家人过,打什么官司?到了晚上,妈妈和方彤说话,方彤才第一次知道当年那个姨姥爷溜到广州去,要往香港跑,叫出工差的姨老娘的弟弟看见报告公安把他抓了回来。

“他是气不过,现在在分家上找茬。”妈说。

搁现在的人都会说姨老娘的弟弟不近情理,那会儿是那会儿,讲忠诚。

“妈,咱什么也不要。”方彤说。

方彤不在乎偷东西,有些却在乎。

“这个你放心。”妈说。

打了大半个月的官司,算解决了。家里也不在提这事儿。方丹这会儿也长大了,方丹私下和方彤说:“真傻,应该要点儿。谁和钱有仇?”

方丹和王小拖偷了大半年东西,那些东西都不那么值钱了。方丹像个跑单帮的,整天不着家。七月的一天,方丹喝多了酒,大闹饭店,把警察也打了,去了八个警察和解放军把方丹抓派出所去了,传说要拘留。方丹五湖四海的朋友来了。东北哥们儿掏出一沓子钱,有五千多,叫方彤送给派出所所长把人领回来。

“这,这恐怕不行。”方彤说。

“绝对行哥。”

方彤不干,把他们带派出所门口,先走了。下午方丹回来了,屁股没坐住,和哥们儿闯天下去了。

方彤坐马路沿上抽烟。方彤觉得自己落伍了,想想过去,他今天不如过去。那时他有钱,现在是穷鬼。和漂亮女孩注目后,剩下的只是自卑。女孩现在越来越喜欢钱了。

几年过去和方彤一块儿上岗的工人阶级兄弟,有的成了副司机,喝着小酒,自娱自乐。有的抱怨,干了这么个破活。铁饭碗,扔了舍不得,不扔能吃饱,吃不好。这年六月方彤和师傅们到丰台去大修机车。国产的钢那会儿不行,蒸汽机用的水柜几年就得换一个。缴获的日本鬼子的机车水柜几十年不坏,你想不崇洋媚外都不行。

把车开到,他们就没事儿了,去逛北京。北京正热闹。他们没回丰台,在北京胡同的小招待所住下了,吃了饭,天天看热闹。那天早上方彤溜出来,小心翼翼地走了没一会儿,看见了个奔跑的女孩,是个外国人。

“请帮我下,有人在抓我!”女孩会说中文。

女孩真漂亮。女孩求助呢,这是产生水浒英雄和梁山好汉的国度,方彤拉上女孩的手,跑小旅馆去了。一个小时后他们重新出来。

“帮我租个民居行不?”女孩说。她叫凯瑟琳,在北大学习。

方彤不怕,他是工人阶级,有工作证。方彤租了一个废弃的四合院,有一间屋可以住人。凯瑟琳住进去了。方彤这辈子没想过,他的第一次做爱是和一个法国女孩。租了房子第三天,他们喝了酒后就那样了。过去都是想象,这会儿方彤才知道做爱原来这么美妙。就做了两次,凯瑟琳到大使馆去了,再没回来。法国驻华大使馆外到处是便衣,方彤不敢停留。七天后方彤和师傅们会丰台,开车回家。火车离开丰台时,方彤难过的要哭了。

和法国女孩有过那样的关系后,方彤像长大了好多,老自居的眼神看女孩。

方丹带女朋友回家时,妈开始为方彤找女朋友的事儿着急。

“妈,你不用管了。”方彤说。

出乘、退乘、睡觉,方彤没多大心情找对象。上次参加同学聚会,他们来自名校,名校的人不会搞低俗的攀比。只是事实摆在那儿,方彤属于中下层。工人阶级家庭的孩子都在这个层次。父辈是政府,孩子今天都在政府,是国家贸易的,都在外贸,海关的都在海关,卖肉的都在肉店。工人最差,父母下岗,他们也跟着完蛋了。

铁路街的孩子下不了岗,也没财发。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方彤不行了,只剩下了帅气,这个不值钱了。

方彤吃饭时认识了个女孩,下雨下的。女孩没拿伞,站在门口一脸焦急。方彤不是大胆那种大胆和女孩搭讪的家伙。雨没停的意思。

“你要不介意,我带你一段路?”方彤说。

帅男孩在雨夜的饭店门口对你说这个,十个女孩,九个拒绝不了。

“啊,好,那太谢谢了。”女孩说。

一把伞两人。方彤是绅士样的男孩,小心地不叫自己挨上女孩。汽车站在三百米外。到了车站雨褡下,方彤和落汤鸡差不多了。

“哦,雨太大了。”方彤说。

“真不好意思,是我害的你。”女孩说。

“瞧您说的。”方彤说。

方彤叫女孩拿伞,说他自己下车就到了。女孩不拿。车来了。方彤叫她拿上。

“那我怎么给你伞?”女孩说。

“不用了。”方彤说,把女孩催上车了。

没结果的邂逅,方彤老这样。撒谎帮人家,之后走掉。现在再想凯瑟琳,方彤觉得凯瑟琳走掉不是坏事儿。她要不走,跟她回来,要是再成为他对象,她妈不会同意他娶洋人。方彤继父情趣不高,粗枝大叶,却反帝反封建,这会儿说起八国联军就骂。他不知道当年老百姓帮着八国联军进北京,更不承认八国联军在中国强行推广了厕所。过去北京人都是找个嘎拉拉屎,夏天臭气熏天。一家人为历史争吵是家常便饭。死脑筋,你没法和所谓工人阶级交流什么。

三天后方彤又碰到拿伞的女孩了。她从街上的皮鞋店跑出来叫他。

“嗳,喂……”

这次他们认识了。女孩在皮鞋店上班,叫詹小童。伞没在店里,周末约会了,拿了伞,又看电影。方彤自己有个小房和方丹一块儿住。方丹很少在家。方彤和女孩亲热时,继父进来了。工人阶级从不敲门,方彤抱着詹小童,差点儿扔地下。方彤愠怒又没办法。继父说他寻思找个东西,调头走了。方彤阳痿了。这次分开方彤再没找詹小楠。詹小楠跑来找他,方彤住郭小炮家了。郭小炮自己有房子。

“你躲什么?”郭小炮说。

方彤怕做了爱脱不了身,结婚又不想。

“老天爷,你还担心这个?咱们是爷们。”郭小炮说。

“怀孕怎么办?”

“那是她的事儿,最多给个钱打胎。”郭小炮说。

方彤做不到。

躲了阵儿詹小童不来了,方彤重新回家。回家也没事儿,找小说看,看悃了睡,要不跑去看电影,买上喜欢吃的东西,边看边吃。

家里有事儿了,方丹回来带了大肚子的。妈叫他们一起过来吃饭,一眼看出来了。两个妹妹被关在外屋,里边开会。

“混账东西,你怎么能这么样?”继父说。

两人不准备结婚。不结婚得流产。方彤给了弟弟女朋友钱,叫她去流产。

“行,我抽空就去。”女孩说。

女孩没去。肚子大到不行,她母亲来了,找了方彤,方彤跑车刚回来。继父不见女孩妈。

“流不了产了,已经六个多月了。我和你叔叔寻思两个人这样就结婚吧。”女孩妈说。

“那我和家里人说说。”方彤说。

大妹妹和二妹妹在家,一脸肃然。

“怎么了?”方彤说。

“小李妈来了。”小妹妹说。

“我知道了。”

“二哥被警察拘留了。”大妹妹说。

方彤吓一跳。

“为什么啊?”

“押宝,好像。”二妹妹说。

三张扑克牌,两张黑一张红,押中红的就赢。你永远押不中,老佛爷时代就有的东西。方丹哥们几个,全中国押宝,每天收入数千。中国人多自以为聪明,输光腚了还不服气。也有输了不干的,往回要钱。这次碰上了,输了不叫走,方丹拿刀扎了赌宝的屁股,拘留就为这个。

乱套了。

“小李她妈知道吗?”方彤说。

“知道,她妈想叫咱们家找找派出所,把人放了,他们好结婚。”大妹妹说。

妈找了居委会,居委会找了派出所。派出所不干。

“不拘不行,方丹不是第一次犯事儿了。这样改下日子吧,十五天改七天。”派出所说。

拘了七天,七天后两人登记了。皆大欢喜的事儿。家里人简单吃了顿饭。继父拒绝和亲家坐一桌,他坚持人家把他儿子带坏了。工人阶级的脑袋,顽固、不讲理。方彤看见妈眼睛里流过的东西:小失落。方彤想起小时候和妈妈在一起的岁月,遥远又近在眼前。他怀念那段时光。

年底弟弟孩子出生了,男孩。继父脸变了,乐滋滋地。他家三代单传,现代高枕无忧了。转年铁道街拆迁了,搬到新建的小区。郭小炮、赵志家一大些都搬新小区了。方彤家得了三套房子。方丹自己得了一套。继父给方彤要了间平房,方彤喜欢独具。房子就在妈单位的边上。这年方彤到妈的单位上班了,通信机房,大家都是年轻人,吃吃喝喝,不用半夜出乘了。方彤感觉好了些。新单位不是纯粹工人阶级的地盘了,不少人努力想当官。这一年大妹妹也上班了,在银行,他找了个男朋友,他家有银行的亲戚,银行招人就从工厂调去了。唯一没变的是穷人的身份,钱依旧是工人阶级的范畴。钱开始成为老大了。邻居们凑在一块儿彼此吹嘘自家的孩子多出息。赵老太太夸她孙女做台一月挣三万多。老太太七十了,不知道坐台是做干什么的,只知道钱多,兴高采烈地说。邻居们都笑喷了。

方彤去看劳改所的方丹,把这事儿当笑话跟他说。方丹大笑,说道:“她爸造她时缺了一管子。”

劳改的日子不好过。方丹要肝炎病人的血,吃下去传染肝炎就能出来。方彤拒绝了,肝炎不是好治的病。

“就一年了,坚持下。得了肝炎是一辈子的事儿。”方彤说。

冬天早上四点半就起床,喝碗粥走五里路去刨电缆沟,地都冻,一镐头下去一个白点儿,震得胳膊都肿了。

“交钱也行。”方丹说。

方彤拿不准是不是真的,是真的也拿不出这钱。每月开八百来块钱,基本生活都不够。

转年二月,方彤遇到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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