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之后她没有丝毫的准备,她一开始甚至对即将要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毕业的那天,她是最后离开的一个。宿舍一片狼藉,仿佛灾难现场。所有丢弃的书本衣物鞋子,在宿舍的花色瓷砖上形成一片海洋。宿舍的床只剩下空荡荡的架子,冷硬坚固。
她眼睁睁看着曾经相处四年的舍友,相继一个又一个地离开,带着打包好的行李箱行李袋向她告别。
那时已经即将迈入炎热的盛夏,窗外不知名的树木丛蝉鸣声此起彼伏。
已经是下午,她还可以在这里再住上一个晚上。宿舍阿姨已经下达最后通牒,在明天中午之前就会开始清楼。
傍晚的时候感到肚子很饿,她想去周围转一转。宿舍是在六楼,她下楼的时候,踏过很多书本垃圾。
其他宿舍的门大敞着,废弃的杂物海洋一般蔓延至门口。周围安静得不像话,走到三楼的时候,才发现还有两三个像她一样还没有走的人。
但是她知道她们也即将离开,她们的迟迟不归只是因为对彼此的不舍。在今天晚上之前,她们全都会离开。
她不敢去想明天离开的事情,她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她突然感觉非常寒冷,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宋易。
宋易。
这个名字在她的舌尖轻轻打着转,她反复做着这个口型,时间长了觉得舌尖苦涩。
宋易已经永远都不会原谅她。她的父母也是,他们也许对她失望透顶。
三月之前,一切如初。她和宋易确定关系,再后来他们也许还会结婚。宋易的父亲起初反对他们,因为他们相差悬殊。但他最终还是勉强接受了她,因为宋易的固执。
美好的计划和未来曾经就紧紧地握在她的手中。但她明确地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她说不出原因。也说不出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开始感到茫然和恐惧。
她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吵起来的。也许是因为毕业之后工作的地点,也许是因为还没有头绪和确切打算的婚礼。
她始终认为结婚是不必要的束缚,两个人只要有了爱情,便不需要证明什么。在她的眼里,结婚只是一种形式,无法证明爱情。这是捆绑人生和互相伤害的开始。提前结束青春的征兆。
然而这有什么呢,那么多的事情,只不过是形式而已。然而这种潜移默化之中造成的形式,是致命的。
在无数次争吵之后,宋易说,你不想跟我结婚,只是因为不爱我。你承认这点,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
然而她说,不。
继续这样下去,他们之间的感情会变成无止无尽的折磨。她突然想要结束这一切,也许他们该分手。
宋易无法接受。他在盛怒之下把杯子摔过去,她本能地躲了一下。杯子在身后的墙壁粉身碎骨。她的额角有一丝鲜血蜿蜒下来。
宋易仿佛脱了力,瘫坐在沙发上。他说,你走吧。
宋易点上烟开了一瓶啤酒,他说,我宋易不缺女人。他的手微微地颤抖着。
她捂着流血的额头说不出话来。
我叫你走!听不见吗?!
她略微迟疑终于离开,那时已经是深夜。她坐在楼下花园的台阶上,等了很久也没有见到出租车。
她昏昏欲睡,额角的伤口已经结了痂,不再流血。但蹭到膝盖上火辣辣的生疼,她试图清醒。但是脑袋有沉重的钝痛错觉,时间长了才发现不是错觉。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发烧了。
晚风有些凉,但是她出了汗,身上滚烫发热。整个人处于冰火两重天的状态,说不出的难受。
但她知道在这里待下去不是办法,她也不想再回去找宋易。她知道他们已经完了。
这个时间回学校已经不可能,她也不想回去找父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不可跨越的鸿沟。
她受不了他们那些在她看来毫无道理动机的指责和管束。即使他们给了她足够的自由,事实上也足够自由。但他们仍不可避免地吵架。
她觉得他们自以为是,他们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可是他们忘了,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也许是她太自私太自我了,完全忘记自己所处的环境。
她有一个近乎可笑的想法,也许她天生就不属于这个地方,而属于某个遥远天际之外的某个孤独发亮的小行星。属于某个不知名的国度。总之,不是这里。
临近毕业的那段时间,她开始觉得这个世界不符合她的梦想。她本该是过了有这种想法的年纪。她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每个人到了这种过渡的时期,都会产生一种幻觉。幻觉之中非常模糊,只能看清自己和自己的过去。
她拍拍自己的脑袋,仿佛克服幻觉似的,想让自己发热的脑袋清醒一些。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不是办法,她慢慢地起身。
她自己一个人在深夜孤独地行走,马路两旁的店铺相继关门灭灯。
她去买了退烧药,然后在学校附近的旅馆住下,因为感到寒冷,整个晚上都在发抖。
她在房间里抱紧了自己,感到非常无助。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
她梦到她被关在某个密闭的房间里,想不到办法出去,几乎窒息。她喊着所有她记得住的名字,包括宋易,包括父母。然而没有人来救她。她在凌晨醒来后发现枕头上布满斑驳的泪水。
现在即将离校,她依然感到迷惘。然而在明天她将被迫选择,她再也没有拖延时间的机会。明天离开学校,一切都将结束。
她来到校门口,学校附近空荡荡的,只有令人烦躁的蝉鸣声。于是她去逛超市,超市让她感到安心。这里有形形色色的人,人不多,可是丰富而类型齐全。
买面包的时候,一个可爱的小男孩撞到她的腿上,没有站稳,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然而他不哭不闹,大眼睛看着她。
她把他抱起来,放在地板上。把他放在地板的那一刻,小男孩吧嗒一声亲了她一口。
小孩的母亲把他抱走的时候连连道谢,小男孩非常依赖地趴在母亲的肩膀上揉着眼睛,似乎快要睡着了。
她对着他做了个鬼脸,小男孩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扮大象,非常不像,可是她看出来了。她忍不住微笑。
在未来也许她也会有一个这样的孩子,有一个丈夫。他们会有平淡的生活。曾经这样的生活近在眼前,现在却已经遥不可及。
她说不上来是否感到遗憾,这不是她的梦想,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可是她感觉这样很好。但她也许依旧不会改变自己的选择。
等她有了足够的能力,她会一直行走。永远都不会回头。
她在空荡荡的宿舍度过一晚,凌晨的时候醒来,依然没有任何打算,没有任何想要去的地方。依旧感到迷惘。
但是她意识到自己该走了,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该散的早晚都会散。
于是清晨的时候,她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学校。离开之前,她看了看空荡荡的宿舍。这是她待了四年的地方,她在这里度过了自己最好的年纪。她遇见的所有人,老师,同学,舍友,甚至路人,几乎都在她的眼前显现。
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但谁也说不出这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她一直以为是周围的环境变了,身边的人变了,等到毕业的时候她才发现,真正变得面目全非的人,是她自己。
比他们小一届的学生已经开始跑操,清晨的操场上布满露水。他们喊着口号,然而有捣乱的学弟发出奇异的怪叫声,引起一个班级的哄笑。
她拎起行李下了楼,走出校门的时候,晨雾还没有完全散。她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
校园的树木郁郁葱葱,她想起第一天来到学校报到的时候。她拎着学校发的军绿色行李包和军训服,扎着马尾,留着齐刘海,稚嫩的脸上挂着羞涩。
她有些尴尬地抚了抚不怎么服帖的刘海,对面是同样稚嫩的脸庞,她说,我啊……我叫沈柠。你叫什么?
我?他笑了。
他说, 我叫宋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