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扭曲的光辉岁月
在刚刚入狱的前几个月,逃避成为了我战胜痛苦的唯一武器。我曾经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不在乎别人想法和看法的人,但自己身边的每一个警察、每一个陌生的犯人对我说的并不友善的话,甚至一个冒犯的表情和眼神,都会让我心跳加速,无法平静。我感觉我习惯性紧张,经常性胸闷气短,即使在安静的时候,我自己测量的脉搏也达到了100次/分钟以上,悲伤的情绪笼罩着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走出监狱。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无论是在监舍,在烟房,在楼道,在队列,在生产车间……我只要一看到密密麻麻的劳改犯,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在监舍里,我经常靠着墙蹲在角落里,同监舍的犯人们扯淡闲聊,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会进入到他们任何话题的讨论中。有的犯人对我有所好奇,会问我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我只是对着他苦苦的一笑,并不作声,仅仅表示我听到了他说话,礼貌地回应而已。其他人都觉得我是个怪物,碰到两次钉子后,没有人愿意搭理我,任由我自生自灭,一个人慢慢腐烂吧。
在极为有限的空间里,我尽可能地把自己沉浸在一个人的自由里。比如烟房没人的时候,我会自己溜进去,一个人享受烟雾缭绕中的自由,等其他人进去抽烟的时候,我会立刻把烟掐灭,急匆匆地跑出烟房,绝对不给自己与他人结识和闲聊的机会;如果监舍里的电视播放劳改犯爱看的电视节目时,其他犯人都会一边喝茶、一边闲聊、一边看电视,此时的我将会搬起小板凳,躲到走廊的尽头或者大厅的角落,去享受片刻安静独处的时光。
老陈依然在想方设法地去为我折腾各种劳改队中关于吃喝玩乐的各种稀缺品,除了感动和微微满足了一些虚荣心之外,这些身外之物无法让我真正的兴奋起来。我真正需要的是一本中英词典和一个可以书写心情的笔记本,它们能够让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远离劳改队的各种骚扰。我第一次主动开口,请求老陈帮忙。老陈费尽周折,最后给我淘到一本1000多页足够我背一辈子的英汉大辞典和一个黑色皮革外包装的高级笔记本。据说,在监狱里淘换吃喝玩乐抽的东西还相对容易一些,最难的就是搞关于学习的东西。你总不能指望劳改队有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吧?你总不能指望劳改犯成为奋发图强热爱学习的人吧?劳改队中有一句话:把刑期当成学期。这句话几乎出现在每一个劳改犯的决心书、保证书、思想汇报和年终总结中。但是对于绝大多数劳改犯来说,学习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甚至超过了出工生产和队列训练,用他们的话说是把学期当成了刑期。英汉词典和笔记本当然代价不菲,后来听老陈说足足用两条紫云才换到,人家还是给了好大的面子。
除了独处,我唯一的交流对象就是老陈了,我们会在休息或者周日的时候,搬上两个小凳子,坐在大厅和电脑室的玻璃墙边,聊上一两个小时,这是我全部的社交内容了。我只想把我的所思所想和千言万语说给老陈一个人听。聊天的话题漫无边际,从我的成长经历到我的家庭情况,从我的案情始末,到老乐、老威、大刘这些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每次聊完我都会感觉轻松一些,都会觉得压在胸口的大石松动了一些。老陈很聪明,会在合适的时间插上一两句评论,或者问上一两个问题,并不是干巴巴的聆听,这种不打扰我倾诉的互动,更加让我感觉自己遇到了知音,而不是对牛弹琴。
老陈的话不算多,或许是高墙之外的一切,他都一无所知的缘故,但是关于劳改队的一切,都在老陈的视线和唇齿之间。他最喜欢给我讲述他第二次坐牢被判十二年的那段历史。他对一切警犯之间微妙的关系已经全部监狱文化的理解和领悟都是来源于此。那段时间,他正值壮年,担任着监区积委会主任,是整个监狱的风云人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掌握着太多劳改犯改造路上的生杀大权,只要他一句话,就可以把一个犯人送进天堂,不用再承受繁重的生产劳作之苦;只要他一个眼神,就可以把一个犯人送入地狱,忍受永无止境的皮肉之苦。连警察都对他客客气气,需要靠他来维持监区的稳定,而他也善于充当警察与犯人之间交易过程中的纽带和桥梁。在那个没有监控,没有监管的二十年前,劳改队粗犷的管理会超出你的想象。手机、现金、赌局司空见惯,如果他想,他可以搞到监狱之外可以搞到的一切,甚至包括D品。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会在一个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水房里,带上船员或者三五好友喝酒吃火锅。凡是被请到水房的犯人,吃过三杯敬酒之后都会对他毕恭毕敬,唯命是从。你很难想象整个监区的犯人把能够邀请到水房当成改造最大的目标和荣耀。他最多带过二十三个船员,有的负责伺候老陈的生活,有的负责为他洗洗涮涮,有的负责整个船的伙食,有的负责提供资金支持,有的负责采购各种物品,有的负责武力担当,有的负责出谋划策……而老陈作为他们的船长,掌握着大船航进的方向。当然海面并不是风平浪静,时时暗潮汹涌。整个监区300多人想要取代他的人大有人在,而想要扶持新人打破旧利益集团的干部也比比皆是。这种斗争绝不是动动嘴皮子或者拳头那么简单,是真正意义上的你死我活的零和博弈。在十年里,老陈把一切危机都化解在那个神秘的水房火锅屋里,但凡想对他发起挑战的对手,要么彻底被他击垮从此一蹶不振,要么调离监区远离老陈的阴影,要么被关禁闭从此开启漫漫的严管生涯。老陈手底下有很多忠心耿耿的死士,随时可以与对方同归于尽,妄想挑战老陈权威的人,甚至要做好伤残甚至死亡的准备,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不是所有人都有面对伤残和死亡的勇气。老陈会与监区和监狱的干部建立起坚不可摧的利益共同体,这与黑社会的关系网保护伞如出一辙,同时会打压一切帮帮伙伙发展壮大的趋势,他只需要在中间挑拨煽动,时刻保持其他团伙的紧张关系,扼杀掉他们走向合作的可能即可。用老陈的原话说:那时的他是劳改队里真正的土皇帝。他在十年里,经历了无数惊心动魄的斗争,在充满无数罪恶的劳改队,继续经营着罪恶,罪恶让他身陷囹圄失去自由,但罪恶又让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权力和成就感,这或许是那个特殊年代里劳改队畸形的产物吧。
正如孔二狗所著的《东北往事.黑道风云二十年》,现在看起来恐怕很难想象那是特殊时代背景下具有代表性的故事,我看着书中描述的故事,就像我小时候身边发生的真实故事。我想等我出狱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结合老陈的劳改经历,虚虚实实地创作一部《西北往事.监狱风云二十年》的小说,或许能够吸引大量感兴趣的读者。从小说的创作角度来讲,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可能都是普通人一辈子都无法接触到、体验到的,这更能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或许那些曾经真实发生过的故事读起来就像玄幻一样离谱。
我能感受到,过去二十年来的牢狱生涯,十年在劳改队的“光辉岁月”已经让老陈形成了独特的看待问题看待世界的角度,他的一切成就感都来自于坐牢,这不能不说是他人生莫大的讽刺和悲哀。老陈不是一个能言善语口若悬河的喷子,但是只要能够触动他光荣过往的回忆时,他就会立刻兴奋起来,暗淡的眼睛放起光芒。比如说:我们的监区的大厅里有一个大鱼缸,养着鹦鹉、地图等观赏鱼。老陈会指着那个鱼缸对我讲述,他以前坐牢时,有一个比这个还大的鱼缸,但是里面养的是几斤重的鲤鱼、鲶鱼、草鱼、鲢鱼。每天至少要吃掉一条,吃掉后就立刻有人操心补上一条,始终保持着8条鱼的总数,因为这个数字吉利;比如说当他看到水房里那个洗拖布的大水槽时,他会给我讲述,曾经监狱每周改善伙食时,灶房的劳改犯都会给他送来满满一水槽那么多的纯肉,足足有百十来斤,而犯人们伙食里仅仅有零星的肉丁。监区的犯人想要解馋,把希望寄托在劳改队还不如拜拜老陈,吃别人的最短,一来二去整个监区的犯人都靠他实现真正意义的改善。18年、19年时,经常会有司法部、监狱管理局或者其他监狱的领导来我们监狱视察,当他们一进入生产车间的时候,我们犯人要立刻停下手里的活,起立背对领导面壁,或者抱着头蹲在地上。我曾经亲眼见到有一次,一群来参观视察的领导中,有一个路过老陈的时候认出了他,然后就像老朋友一样把他叫了出来,老陈也不客气,连最基本的报告词都没打,就嬉皮笑脸地和领导聊了起来,领导走的时候还在他脑袋上打了一巴掌,明显很熟络的样子。老陈说那个干部以前带他的时候还是年轻的责任警察,现在已经是监狱管理局的处级干部了。
还有一次,十六监区(重度严管监区:专门重点监控涉黑涉恶以及邪教的罪犯和惩处严重违规违纪的轮训、严管和禁闭的罪犯,号称监狱中的监狱)的教导员来到我们监区找老陈,说目前十六监区缺少协助警察管理、训练那些严管罪犯的事务犯,问老陈去不去?十六监区的事务犯可是难得的好岗位,很多人花钱或找关系都不得门路,而老陈却回绝了,老陈告诉我那位两杠三曾是他曾经服刑的监狱调到这里来的,很信任老陈,关系很铁,老陈也帮他做了很多事情。我问老陈为啥不去?老陈说自己还有不到一年就回家了,不愿意折腾了。更重要的是,我们之前已经处出感情了,把我扔下一个人去“享福”,有点于心不忍。我很感动,我不知道是应该为自己庆幸还是为老陈感到可惜。
老陈除了热衷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之外,最喜欢与我探讨的话题就是监区里每一个警察、每一个犯人的人物性格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一个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能够激发他这么大的热情。他像一个具有偷窥癖的心理变态者,眼睛总是斜着去瞄周围其他人发生的事,其他人说的话,甚至和我聊天时,他还在看着其他人在干什么,还在听着其他人在说什么。哪个警察有什么爱好,是什么性格,有什么习惯,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他们说的话每一句话背后又有哪些不为人知的深刻含义。
有一次一位副区长在谈话中问到我的家庭情况,问我在西北有没有家人朋友,最后略带关心地口吻对我说,有什么困难的话可以找他。我觉得这是很简单很温暖的关心和安慰,老陈则胸有成竹的断定,这位警官在摸我的底细,了解我的经济状况和是否有人能够帮我跑跑关系,想要收我做船员;还有一次,一位干部因为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对我上纲上线,严厉的批评并扣除了我当月考核分。老陈分析是他给我一个下马威,展示一下他的权威和强硬,并给我留了一个口子,看我是否会主动找他,给他上些路子。
哪个警察在照顾哪个犯人,哪个犯人是哪里人,犯了啥罪被判了几年还剩几年,什么家庭情况,什么性格,是不是可以交往,是不是可以利用,是不是应该打压……只要说起这些话题,老陈就会来精神,沉默寡言的他滔滔不绝起来。实话实说,老陈的光辉岁月与现如今我身边的这群妖魔鬼怪我都难以提起兴趣,我一般只能全神贯注地听他说上十分钟,十分钟后我就会元神出窍了,只看到他嘴在动,听不进去他在讲什么。但是我不愿意打断老陈,我觉得他很可怜,他就是靠劳改队的人,劳改队的事而活,不让他说这些相当于要了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