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日的。秦山原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总用这四个字来骂小孩。
很多年前,这个叫过去事件。小说的情节,有当下情节和过去事件,过去事件在短篇小说中,不易过多,在处理过去事件,看这篇小说中,看作者怎样处理过去事件。他是分散来写,把它当当下事件来写。这样写法显得高级。用简单的字,没有展开写。
他对着小孩喊:“你看过露天电影吗?”
“没有!”小孩头都没回。
“小狗日的,”秦山原说,“这个都没看过。”
分析这个情节,进入扎下,由现在的教授文化人变成秦放映原,粗俗起来。他是怎么变的,不是一下子,前面一个不带引号的,是心里这么想的,到了有引号的,就是脱口而出的。一个人的话语是从心里开始的,再转到行为,一点点转变过来的。后面也有很多话语,是慢慢转成粗鄙的,有个转变过程。不是同一类人,通过语言塑造人物性格。
小孩回了一下头,消失在某扇临街的门里。
这句话,单独成段,人物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和消失,要有始有终,给个缘由消失。简单交代,必要情节,没法省略。
秦山原背着包走过去,临街的人家和过去一样,门挨门,门对门。他分不清那小孩进了哪个门。街面的宽度大概都没怎么变,不过各家的门楼都翻新了、高大了,黑的黑,白的白,脚底下也换成了青石板路面。
强调了和过去一样,明显得是不一样,但是在秦山原的眼里还是和过去一样,说明秦山原还活着过去,但时代已经向前了。他没看到变化,过去都是大家恭维他的,他都可以在这个地方任意做他想做的事。
秦山原满意地笑了,多少年前他就想像过这样一种黑白潮湿和温润的生活。
过去的生活,本身就是黑白电影的时代,回忆过去,本身就是一种黑白的记忆,没有色彩,却有感触,“潮湿”、“温润”,暗示了秦山原还想向过去一样,跟村里的女人们云雨。读起来很有诗意,但是有暗示性。
那个时候他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经过这条街,干涸的车辙总让他胆战心惊,担心一不小心就被摔下来。摔伤人无所谓,摔坏了机器麻烦就大了。他摔过,不是在这个地方就是在其他哪个村子,胳膊肘上现存的一块明亮的疤痕就是证据。那次机器倒没出问题,他倒在地上,机器砸到一只倒霉的鹅身上,鹅死了,大队部代他赔了主人三块钱。
秦山原在回忆过去,不记得村里的人,后面提到的女人都不记得,而记得自己骑车摔倒的事。选择性失忆,不是不记得,是不想记起来。清晰记得过去的事,却不记得过去的人,是一种荒诞,滑稽,反讽。生活比小说更加荒诞。想去书写生活的荒诞感,生活中完全可以。经过逻辑上的修改。
看作者如何处理过去事件,通过过去的回忆放到当下的回忆里来。
问题是没有一个人。秦山原看着发亮的石板路,努力回想这些门楼后面都住着谁,一个都想不起来。头脑真是不好使了,他想,一口气在这里跑了四年呢,都他妈忘了。他响亮地吐了一口痰。
秦山原前面的事情都记得,偏偏人一个都不记得。都他妈忘了,这个粗俗的语言又出来了。行为上,也开始跟随。
雨就停了,伞上一点声音没有,然后身后的一扇门吱嘎打开了。他回过头,看见一个老头扛着铁锹走出门楼。
雨停了,从开始到现在,都有所交代。另一个人物开始登场的方式。容易用“突然”这个词,现实生活中,我们的人物总是没有任何提示,总是自然而然发生,遇到一个人。这里也是情节上的转变,人物不能总是处在空白期,不能总是一个人物的内心戏太多,而不可能没有其他的人物的出现。就算写孤独,也不应该总是处于孤独的想象环境中。
这里小孩消失之后,舞台只剩秦山原,要再出现一个人,不能让秦山原一个人在舞台上太久。用“然后”这个词。显得人物有对话。
“大爷,”秦山原收起伞,迈开步子就开始掏烟。“还认识我吗?”
老头把烟举在手里,歪着头看。秦山原抱着雨伞做了一个冲锋的姿势,“哒哒嗒,”他说。
老头眼睛变大,小心地说:“你是,秦放映员?”
秦山原咧开嘴大笑,说“您老人家还认识我!”
老头也跟着大笑,放下铁锹就回头推门,“快,进屋进屋!”然后对着院子里喊,“三里,三里,水!”
老头的儿子三十岁左右,端着水上来时,看着秦山原直发愣,头说:“秦放映员,秦老师!”
三里腼腆地笑了,说:“我说眼熟呢,秦老师!我那会儿整天跟在你车后跑。”
相遇,场景必须要写。很自然的画面感。动作来体现村里人的朴实,热情,好客。老头当年也是中年人,非常简单的动作,好客的画面勾勒出来。
写法不会太细,好客不是主角的行为,所以这里不需要写得太细。如果主角是老头,就需要详细,三言两语勾勒出来即可。
这里都是回忆以前的事,都是围绕当年的事情,都是每个人物与主角有个故事在里面,简短的对话动作表现出来。要突出重点的方式,围绕主角,主题。
“不光你,”秦山原笑起来,“你们一帮小屁孩都跟着追,问放什么电影。哎呀,一晃你们也都老婆孩子一大堆了。”
进来三里的老婆,也热情恭敬地叫秦老师。她是从下河嫁过来的,秦山原当年在周围的村庄里轮流跑,她报了一串秦老师放过的电影。搞得秦山原更高兴,笑声一波高过一波。多少年了,他们还记得。
并没对具体怎么样,仍还是主角的故事来写。就算回忆过去,也是围绕主角。能把秦山原十五年过去的故事,都呈现出来,不需要特意交代。
“村里都说呢,”老头给秦山原点上烟,“秦老师是大知识分子,哪是我们海陵这小地方能留住的。你看看不是,一下子就去了省城。”
“没办法,上面要去,不能不去啊。”
体现了人的虚荣心的满足。
“秦老师在那边干什么?还放电影?”三里问。
这里显得三里不通事理。
“瞎说!”老头白了儿子一眼,“秦老师什么人,还放电影!”
秦山原说:“在大学里教教书,闲了也写几本。都一样,挣口饭吃嘛呵呵。”
“那就是教授了!”三里说,“电视里天天说教授学问大,日子过得好。”
“还不是一回事,一天三顿饭。”
人的虚荣心。职位上的称呼,体现了中国人的行为方式。总是把别人抬高,降低自己。
写小说可以表现人物的虚伪。
大门开了,三里的老婆领了一堆人挤进院子。很多人一起开始说话。他们说电影、放映员、秦老师,还有人对他本人是否真的来到这里表示怀疑。三里的老婆在院子里就说:
“秦老师,大伙儿都来看你了!”
通过旁人,快速的场景描写,特别是说“秦老师,大伙儿都来看你了!”,给秦山原带来更大的虚荣心。
秦山原立在门前,看见二十多号人聚在院子里,男男女女,老人孩子,如果不是咧开嘴害羞似的笑,就是好奇地看着他。他们静下来,然后七嘴八舌地说:
“秦放映员。秦老师。《少林寺》。《南征北战》。《画皮》。”
老头说:“他们都认识你,都看过你放过的电影。”
这都是快速剪辑,体现很多人,场景里,秦山原记不住别人的话,只记得别人对他的恭维。最后老头来了个一锤定音的话语,秦山原火了,红了。都被大家认可,虚荣心得到满足。
可是秦山原不认识他们,一个都不认识。在他们脸上他几乎看不到一点十五年前的痕迹。他得意而又感激地扫过二十多张脸,还有人从门外继续往院子里进。感觉很好,是那种受尊崇和拥戴的感觉,有点像在大学的课堂里,他们像年轻的学生一样仰视他。
可是秦山原不认识他们,一个都不认识。这里来了个反转,但是这里的反转,十五年的痕迹都没有,而且想大学里一样受到仰视,符合人物的身份。
当年他在海陵镇的所有村子里大体也如此,他总能说出别人没听过的东西,国内外的,天文地理的,他会说,一件旧事经过他的嘴,也像重新发生过一遍一样,他能替他们发现被忽略了多少年的细部和关节点。也就是说,他骑着一辆破载重车到处放电影时,很多人就已经这么看着他,老人尊敬地叫他秦放映员,让自己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叫他秦老师。那个时候秦山原也有不错的感觉,黑漆漆的夜里,所有人的散落在黑暗里,他掌控一台他们弄不明白的机器,然后从他面前开始放出光明,一个个陌生的世界跳到一块巨大的白帆布上。
开始吹牛。体现了黑和白,黑白的冲突世界。像一个上帝造物在一样,把光明带到这个村庄,虚荣心再次蓬勃起来。中间夹杂过去事件,写得抽象,叙述一种过去某种的感觉。
十五年前他就常常产生错觉,觉得那道光柱和一个个人物都是从他的身体里跑出去的。他觉得他是唯一知道的人,他给予他们,多少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和美好的事情啊。为此他常常陶醉在放映机咔嗒咔嗒转胶片的声音里。
光柱,一个个人从他身体里跑出去。这些都是自我感觉的造物主,像西方上帝创造人类一样,神对人的启蒙,自我陶醉。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放映员,而这里的一切都由我掌控一样。
这部分写到一群人的,下面该写到具体,个体。
在一圈人之外,秦山原看到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分站在两边。她们没笑,也没说话,微微地晃动身体。四十多岁的身体早就变形了,胸不是胸,腰也不是腰,皱纹也谨慎地上了脸,但你能看出来她们还是好看过的,在一群乡村女人里,如果认真仔细地看,也能把她们挑出来。她们皱着眉,脸有点红。
这两个女人单独写,开始写细节,暗示的写法。“身体早就变形了,胸不是胸,腰也不是腰,皱纹也谨慎地上了脸”,陌生化的感觉。说明她们沉浸在与秦山原的故事里面。
一个说:“是你吗?”
另一个几乎同时说:“真是你?”
然后两个人警惕地相互看看,都把眼光移到别处去。她们在对方脸上看见了自己。
秦山原说:“是啊,我是秦山原。”他在她们脸上什么都没看见,除了年老和色衰,而这些和他没有关系。也可能不是没关系,他觉得某几个心跳幅度大了点,但他不敢肯定。没法肯定,最短也十五年了。所以他对她们和其他人一起说,“谢谢乡亲们还记着我。这些年一直想回来看看,今天这事,明天那事,忙忙操操就给耽搁掉了。谢谢你们来看我!”
她们单独对话,她们认出了他,但他对她们还是不认识,所以在她们脸上说明都没看见,某个心跳幅度大了点,很多人对他突然出现,是没有忘记她们还抱有希望,心跳幅度大。后面秦山原对大家说的话,掰开很多层次来写,细致的。
最后一句是对她们俩说的,也可能人群里还有,只是没像她们那样单独站出来。然后老村长来了,秦山原还是认识的,每次他来扎下放电影,村长都陪他吃晚饭。他们握手,寒暄,说再见太晚。老村长说,幸亏去年大病不死,要不今天就吃不上十几年前的那些饭了。他对那老头招手,“老方,还记着当年吃的啥饭么?今晚咱原样再来一顿!”
“做梦也记着哪,”老头说。“这就去,就怕秦老师已经看不上我的手艺了。”
秦山原这才想起这老头就是老方,当年大队部里的厨子,四年里吃了不知道多少顿他做的饭菜。好像那时候老方不太爱露面,总是提前就把一桌酒菜摆放好了。
怎么觉得的,明明一堆话,最后一句是对她们说的,是前面发现了她们的不同,如果是电影镜头,会有几个特写镜头,按层次,细节来写。
天放晴了,但是已经黄昏,院子里暗下来。秦山原去找刚才的那两个女人,不见了,他在人群里迅速地看一遍,也没发现。她们什么时候突然消失了。
对时间的描写,可以断定,应该是下午到来,一直到早上八点,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就是下午三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鲁迅《奔月》短篇中,选取一个时间片段。
长篇小说像长河,很长的跨度。短篇小说,只是崛起一个片段,时间也是发生的一个时间段里,小说的时间线会紧凑。以片段来构思故事的手法。
三一律,在一个固定的时间,比较典型的《雷雨》,至少二十年,设置在雷雨前后,时间地点很紧凑,矛盾爆发很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