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经】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直译】
极尽虚化心中的一切,再一把擒住“那个”静寂笃实的自在。万物造作当即并生于心,“我”自得闲观自在往复。万物纷繁众生芸芸,不过是自来自去复归各自的根性。还归根性方可称清静,清静才可能还复本性。还复本性就是我们说的平常心,了知这个平常心才可称活得明白。反之不知如常,任性妄作,必遭凶险。(圣人明道)了知生命如常故能从容,从容便生公心,公心便可立王法,王法从属于天性,天性便是道本,道本自在自然长生久视,如此终身不落险境。
【细解】
本章也是全经画龙点睛的重要章节。
我们反复强调,老子经文,用字极致简练。因时代变迁,文字演意至今变化太大,我们是不得已做点向导。因此要真正领悟老子,还是要多读原经。就像要知梨子的味道,最重要的是亲自去尝梨子本身。
道,本不可名说,所说皆为名、相,而非道本。也因此,即使原经背得滚瓜烂熟,依旧只是记住了大道的指示牌,离目的地还差很远。所以我们建议,一方面不去执着经文本身。另一方面要配合其他经典并读,方得要领。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极尽虚化心中的一切,再一把擒住“那个”静寂笃实的自在。万物造作当即并生于心,“我”自得闲观自在往复。
“致虚极,守静笃”,这无疑是老子证道的要门。
常人自打出生,眼、耳、身等等官能一打开,便以为有个外界清晰在眼前,有个外音在耳边,就有了身内与身外,从此就死死认定“外界”和“我身”是截然对立的二。进而被我看到的,我听到的,我摸到的这些死死束缚,心、物从此对立。全然不知这一切,都是眼耳身诱导心“知”在作怪。
致虚极,便是随时将所有的误导心虚化去尽。虚极,虚化再虚化,以至于连“虚”之心也无。守静笃,回到真心清静自在的“自家”处,心安理得处。笃,原本实在。
所谓虚化,就是虚去“我”之外的东西。如,我的肉身,来自父母,虚化掉。我的思想,来自他人的知识传授,虚化掉。我的所见所听,来自眼耳传导,虚化掉。虚之又虚,一概虚尽。试问,当下,除了“那个”“灵明了了”之外,“我”还有什么?
把这个“灵明了了”真我一把擒住,便是“致虚极,守静笃”,就归了真心实在的本来处、真我处。
契入真我,再去看、去听、去触摸感受,此时外界是外界,同时也如“我”的影子。万物还是万物,但也无非是“我”游动的客尘。一切从哪来归哪去,没有妨碍牵绊,都与“我”齐在。此便是“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老子这里再次用了“吾”,而不是“我”,虽然我们还是译作“我”。
第十三章我们剖析了“吾”与“身”的关系。常人将“身”看作是“我”,总是被这个“身我”弄的神魂颠倒。此身我,百年便随即不复存在。唯有觉悟“吾”这个真我,才知生命原本一体自在永存。而要得这个真自在,老子直截了当,抛出“致虚极,守静笃”的法要。
庄子“齐物论”中提到了这种“功夫”。
“南郭子綦悠闲地坐着,偶而仰天轻嘘几下,那怅然的样子就像是迷丧了自己。侍候他的弟子颜成子游站到跟前来,问道:‘先生这是啥境界?外形整个样子可以这般如枯木,而内心怎能使它像那死灰呢?今天悠闲坐着的,不像是往日悠闲坐着的您呢。’
子綦回答道:‘偃啊(颜成子游的字),本来不就是如此么?问者便是啊。今天这个我丧失了我,你觉知得了么?你听得了人籁而听不了地籁,听得了地籁而又听不了天籁。’
......
子游说:‘地籁就像这般万窍齐发,人籁就像排箫吹奏。敢问先生天籁呢?’
子綦说:‘它吹生万物全然不同,而主使它的只是你自己,这些都是自性造取,而感应这些的还能有谁呢!’”
南郭子綦,就如先生老子。你我常人,正如文中的学生子游。
子綦之所以能如此悠闲自在(守静笃),正是因为深得“吾丧我”(致虚极)的道法。因考虑篇幅累赘,我们省略了中间部分内容,有兴趣者可以参阅《独道的庄子》。
致虚极,正确的注解当属庄子说的“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如何做到?参透“吾丧我”就可以。
吾,是大道生化人我的主人公。道须臾要证道,吾,也时刻要“知”吾。吾是本来,本来不可见本来,就只能透过知镜上的历历客尘,反观“我”原本自在。
换句话说。吾,好比灵明心镜。身,正如心镜中的影子。我们通常认肉身为我,但实际肉身只是镜子中的影子我,也只是主人公“吾”影现一知。
那些省略的中间部分,庄子描写了空旷原野的风如何形成,各种树干有各种空穴,因风而发出奇怪的声音,借此说地籁、人籁、天籁。子游不明这些声音生发于何处,是谁令它们发出的。子綦便给子游解惑,“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回答是反问句,意思是,无非是从吾心起,从吾心落。子綦的回答,也正是老子“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最准确的注释。
庄子之后一千多年的禅宗六祖慧能,所说的“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也正与此处异曲同工。
物,皆是能知所知的“知”生灭激化。老子第一章就说“此两者同,出而异名”,既然“知”与“物”是相生相成的“二”物,没有一方,另一方也不在,所以称“并作”。
知,合于真心,虚极静笃。一旦启动,知见无不由真心生起,也无不归真心全息捕捉。所以才知“万物并作”。“并作”的每一刹那,随即名可名非,因知而识,别生出名“三”,再三名生,三生万物“形在”。所有形在,再经三而二,二而一,一归于真心本体。真心本体原本空空如也,是“无”。如此循环往复,因此称“吾以观复”。
前面我们将“功夫”打引号,是说“致虚极”并没有个明确的“致”可致。勉强只能说是随时“损”知的意动。同时也没有个“虚极”可以真掌握,如果有个可以拿捏的虚极,本身就毫无“虚”可言了。
同理,前面说的守静笃,也不可理解成深山老林的死守沉静。你内心不平静,躲进深山老林,不知损知,虚不尽阴森密布,反而更加不静。
究竟怎样才是静?
一个人即使身在闹市中,依旧可以安静自在,能够做到“知闹是闹,不为所动”,便是静。也就是,照样看着动,听着闹,我“知”不跟着动,也就不会生造作心,也便如心不动。就像镜子照着热闹,我镜子不着热闹的相。镜子本身不动,即我心不动。这才是真正的“静”。
因此,静,自不可“守”。
若是知镜上还有个“守”在,当下就不静了。真正的守,便是庄子说的“吾丧我”,亦即放下一切,自然得守。就像婴儿,外面即使热闹非凡,我依然自在守睡。因为婴儿听到,就如没听到。看到,如同没看到。声声不留,见见不着见,如此便契入不守自守的“笃”实。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
万物纷繁众生芸芸,不过是自来自去复归各自的根性。还归根性方可称清静,清静才可能还复本性。还复本性就是我们说的平常心,了知这个平常心才可称活得明白。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此句如果注解成万物芸芸,如秋风扫落叶,叶落终要归根,归根后,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复归于平静。如此理解,就完全着在了相上,等于只说了半天“所知”境而已。
老子前面说的“万物并作”就是“夫物芸芸”。所谓万物、芸芸,实质是“能知”与“所知”的交相辉映,都是因一“知”而起的。所以是,一切从“知”起,也复归于“知”,也即是“各复归其根”。“知”即“真心”。“根”即“真心自性”。
芸芸众相的万物生灭,原本就是“吾”真心自性的激荡生化。夫,在这里是个语气词,感叹这种芸芸众生的出神入化。
常见这样的现象,车站码头众生芸芸,人来人往,这一切无非也是“亦来亦去”。来,从其家出来。去,朝其家归去,也是“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但这个根,只是来去的“住”处,并非“根”的究竟处。
肉身回归的住家,只是个暂存之所,并非常久住所。生命真归之“根”,是吾真心本来面目,是真心自性,这个“其”才是永恒的本家。
本体永恒,却没有固定看得见的场所。但所看、所听、所接触的,处处无非是其芸芸所在。我们领悟老子,当下便可找准老家,就地归家稳坐。
归根曰静,静曰复命。还归根性方可称清静,清静才可能还复本性。
虚去能知、所知,归于灵明一知,便是归根。归到“知”的根处,即见即知,即听即知,即触即知,转而即知即损,止损于灵明了了的知镜自身,才是真心清静处。清静自在,自我觉照真心本来面目,即使还复本性,也即是复命。
中医或许也是借鉴于老子此处,便有了“归根”的医理应用。
中医称睡眠为大归根,称吸纳为小归根。人体,犹如浓缩的宇宙生命,白昼从阳芸芸化生,夜晚归阴静卧睡眠,就是归根。睡眠,就是没有能想、所想,就是损去了能知、所知,归于灵明了了“知”的根本处。如此归根,就是归于清静。肉身舒坦归于静定,支配肉身的大脑回归初始化,支配大脑的本心复归初始化。如此归根虚静,就是复命,复命就是复养性命。
人若不能保证合理的睡眠,离死亡就不远了。即使你是如何的彪形大汉,都免不了丧失性命。所以才有你我白天耗费精气神一天,夜晚必须归根,回复滋养,次日才有充沛精力。
一切生命的基因,都是道的生命力性用。生命只是自性一体,“个体”只是其中“知”化。道之于生命个体的造化,就如大归根,小归根,如来如去。所以,作为生命人难得,唯有致虚极的良知,随时随地谨记归根!
复命曰常,知常曰明。还复本性就是我们说的平常心,了知这个平常心才可称活得明白。
归于本知灵明,不再在能知、所知境上追逐生死,生命从此不再流浪,便自归生命自在的平常心。能知这才是生命真常,才活得算是明白人。
《大学》首句说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明“明德”,便如“知常曰明”。明德,即合道之行的常态。所作所为要合于道纪。亲民,是亲近万物众生,和众生结缘。说到底是止于至善。
何为至善?
在第八章解上善若水时,也提及过至善。水性,只是几于道,是上善,并非至善。至善,是介于“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这些上善之上。只能是合于“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的常明境界。
老子一贯主张摒弃世智聪辩,因此并不主张“智”,而是主张“明”。
明,不是聪明。反而是虚化空掉智识,回到寂静灵明本位。真正明白,“个体”肉身只如水滴,并非常久实在。而知肉身,知水滴的真“知”自性才是明白的归根处。如此归根处,才是生命自在的如常处。
不知常,妄作,凶。
反之不知如常,任性妄作,必遭凶险。
不知常,即不知自性本知就是生命的常住处。
妄作,凶。任性妄为,凶险。执着于能知的眼、耳、身,执迷于所知的看法、听法、接触物。认假作真,纠缠得失祸福,执迷于五色、五音、田猎,把自己天真大好的灵明本来面目置之不理。舍本逐末,心物分离,如此沦落生死,当然凶险了。
生命个体不知常的妄作,好比是使性“憋气”。
憋气,不只是如头埋进水中的动作。还有那些“持而盈之,揣而锐之,富贵而骄,金玉满堂,五色目盲,无味口爽,贵货行妨”等等都是任性使气。如此不知常的任性妄为,当然只有凶路一条。
这并非是说“谁不按此常循规蹈矩,道就会惩罚谁”,而是说执迷任性,我行我素,是自我束缚,是自寻死路。
其实,妄念,也无非是真心自性的作用。妄就妄在“执迷”在此作用上了,再依此执迷,一意孤行,乃至背道而驰,知重难返,故而凶。凶,对生命人而言,莫过于早亡。就如,呼吸吐纳,虽是小归根。倘若你不知此常,不信此常,不吐不纳,随即而来的便是早亡“凶”。
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
(圣人明道)了知生命如常故能从容,从容便生公心,公心便可立王法,王法从属于天性,天性便是道本,道本自在自然长生久视,如此终身不落险境。
知常容。了知生命自在真常,自见真心本来面目,便可包容一切。
容乃公。灵明真心无碍,无分无别,虚容一切,因此是真正的公心。
公乃王。明了公心,所行才无私见。见啥就啥,摒弃二元,所以这个灵明真心,就好比是心王。王,天、地、人融会贯通一道,自然就有了行事王法。
王乃天。王法源自天性,自然也合于天道。
天乃道。天性从属大道本性。
道乃久。大道自性恒久,却如常不动,不增不减,独立不改,却妙生天地万物,真人长生久视。
没身不殆。大道自性夷、希、微,无色、无形、无身,却造化有色、有声、有形的山河天地。即使山河天地,变幻莫测,我道真心自性却依旧自在,依旧不动不摇。即使“身”“没”了,“吾”道依旧自在,不生不死,哪里还有什么险境呢。
本章是老子五千言重中之重,要用心领悟。不悟透此章,无法契入老道根本,也就谈不上知常曰明。人生终极的意义,也就在于平常心活得明白,这可说是生命归根复命的终极成就,得此明常,方得功成。下一章,老子顺此开示明道的次第,供为道者用心觉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