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操场和白豆腐

五年级以前，操场都是土，跑起来尘土飞扬。石块儿大大小小，材质不一，式样繁多。还有汽水瓶盖儿，杏核儿，摔打的小纸牌（Pia Ji），皮筋儿（姜黄色毫无装饰，边是棱柱，特能纠缠头发，解下来要拔掉好几根发），翘辫子四脚朝天的金甲虫，等等。

一有空，萋萋和同班同学们就跑去操场，像发掘宝藏的淘金者，四散开来，蹲在地上细细搜寻。如果发现杏核儿，立刻找来尖锐石块砸开，品尝里面的果仁。这土里的美味，是贫穷年代萋萋吃到的最早坚果。可杏核儿很光滑，两侧尖尖凸起，角度对不准极易飞出去，往往前功尽弃。便又急匆匆起身搜寻丢失的杏核儿，已然头晕眼花，可生怕被别人抢了去。

后来出了拾荒这个词，萋萋觉得是人类基因编码里就有的一种能力。这种本能承自洪荒始祖。某日，天雷地火，人类始祖弯腰细细搜寻，发现了一块焦糊的肉，放入口中异常美味。于是人类掌握了烤肉技术，文明进程加快，后代子孙愈发热衷捡于东西。

当然这只是萋萋的猜想。

不是所有同学都在操场捡东西，还有例外。白豆腐就是那个例外。他从来不捡东西，永远干干净净像第一屉未被瓜分的白豆腐。他从来不在外面吃东西，无论天气多么热，从没见他边走边吃冰棍。因此，他走路的姿势也特别起来，不急不缓，这一点让萋萋觉得他很不一样，不但跟萋萋不一样，跟她见过的男孩子也不一样。

萋萋不敢看白豆腐，也不敢跟他说话。萋萋几乎聊遍了班级每一个男生，唯独面对细声细气的他，不知道开口第一句说什么。怕说错了，说多了，或者声音太大，让他讨厌自己。整个一年级，都在忐忑与不安中渡过，生怕他知道萋萋喜欢他，也怕班级同学看出来。

萋萋在他斜后方默默凝视了一年背影，不知道怎么让他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像自己注意他那么多。

偌大的土操场，树也没有一棵，更没有鸟落脚的地儿，在上课的四十分钟内显得愈发孤寂而荒凉。对于萋萋来说，没有树，就意味着没有枝条可以攀折，也没有附着绿叶的虫子可以弄来饲养，更没有稀薄的绿荫可以躲避大太阳。唯一热闹的时候是运动会，地面忽然多出各种点缀，裁判画好白色跑道，学生们叽叽喳喳坐在椅子上，椅子挂了粉气球和一兜子花花绿绿的零食。

二年级的运动会前一个星期，萋萋找到了大月月。

萋萋：你说，我报个八百怎么样？

大月月瞪眼睛，上下打量萋萋：你疯啦？上次运动会都没人报，累死了跑第一才得个破本子，况且，你能跑第一吗？

萋萋：不能。

大月月白了萋萋一眼：那你逞什么强。

萋萋：试试呗。万一别的班没有人报名，只有我报了呢？

大月月：你傻呀。五班那个赵小花指定报，我俩是邻居。她那大长腿，那腿上的肉，上次运动会就是八百米第一。你，没戏。

萋萋又生一计：你帮我求情，让她跑慢点行不？

大月月白了萋萋一眼。

萋萋：求你了。想想办法呗！

大月月心软，皱着眉头，极其不情愿地应承了下来。不过，到底怎么才能让赵小花答应跑慢点儿呢？

萋萋说，这好办，你就跟她说如果她答应跑慢点儿，我就给她买个本子，不，俩本子！

下课，大月月沮丧地回来了，告诉萋萋：赵小花说什么不能干，她班主任指着她挣荣誉呢！

萋萋急了：你再去一趟，就说我帮她值日倒垃圾！

大月月下了课，拿回来一个叠得方正的纸条，说：赵小花说，你帮她给白豆腐递情书，她就答应。

萋萋哐当放下喝水瓶子，忘了盖盖子，溅了俩人一脸。气哄哄擦掉了水珠子，一口回绝了：告诉她，不行。

白豆腐是我的。怎么能帮情敌呢。但是又一想，赵小花那么黑，白豆腐应该不能喜欢她吧。不过，气势不能输。

放学后，萋萋把书包往床上一扔，立刻飞奔去四趟房找田大侠。自从上了学，很久没有在房前屋后疯跑了，腿脚有些生疏，到田大侠门口用了整整四分钟。

萋萋呼呼喘着气，扶着门口的石头喊田大侠。

他口里念念有词，叼着铅笔出来了，往门口石头上一坐，萋萋喘息平定，恭敬立在身侧，如同侍女。

田大侠说：九九八十一，汝有何事快快讲来。

萋萋恭敬回答：三九二十七，运动会我报了八百。

田大侠打量了她一眼，摇摇头，看向前方：放弃呗。

萋萋继续恭敬答：七九六十三，我都帮你背了这么长时间九九乘法口诀了。不能帮帮我吗？

田大侠起身看着萋萋通红的脸，犹豫道：好吧，晚上少吃点，半个小时后，来这里见我。

萋萋十分准时，没有多吃饭。打那以后，又十分刻苦，每天都练到月上柳梢头，蚊子亲额头。可能是夜晚着了凉，也可能锻炼太疲惫，运动会前一天她竟然感冒了。

躺在床上，她暗暗祈祷，只希望明天不要输得太难看。不然，白豆腐也会看到。

这万万不是她的初衷。

运动会。

云不多，白色一尘不染，蓝色蓝得透亮。萋萋拎着一小袋子零食，早早地到了学校，发现班级门口，已经陆陆续续有人拽着椅子往出走。她站在那儿，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深吸了一口气，已经感觉有点紧张了。

她来到操场上，看到白豆腐已经到了，在整理自己的零食袋子，短平清爽的头发，干净的校服，心里不由感叹：真是个安静的美男子啊。她咳嗽两声，收回目光，放下零食袋子开始压腿扩胸，这是田大侠嘱咐的，务必要做到。突然，有人拍了她后背一下。

“你一会儿跑八百啊？”是班级里的一个八卦的女生，刘代玉。她拿着椅子，看着蹲下压腿的萋萋，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

萋萋继续压腿，答：“啊，对。”

“平时没看出来你这么能跑啊。”

萋萋没搭理她。

但是，看到刘代玉走过去，一脸鄙夷的转过头，坐下来和旁边的女生嘀嘀咕咕。肯定没说什么好话。哼，管她呢。

很快，老师组织同学们跑道列队，运动会开幕仪式马上要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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