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吃糠咽菜的农民,连冬天储备的菜也吃光了,只剩下糠了。这时,人们多盼野菜快快长出来啊!
大自然不负人们的愿望,榆树挂钱了,一串串圆圆的金黄的榆钱是多么诱人啊,它像烧鸡烤鸭一样吸引着人们的食欲。当它还没真正长大,像豌豆粒大小时,人们就开始采榆钱了。把榆钱采回来,挑净洗净,再用开水焯了,便可以少放些米或面熬菜粥或打“苦粒”,那是吃着有一股甜甜的清香味的美食佳肴。
一天,高志远也去采榆钱,没想到沟底下有那么多人。他们村西有条干沟,深两三丈,宽五、六丈,是山洪冲出来的一条干沟。老辈人说,一来到这里安营子时,是一条一人深窄窄的小沟,从住上人后,破坏了山林,才冲出这么一条又深又宽的干沟来。沟底是白亮亮的石头,大如磨盘,小如鸡卵,光滑圆润,如磨如镟,非常可爱。两边的沟邦,有的地方如墙如壁,如陡峭的悬崖,有的地方又是缓缓的漫坡,漫坡上长满粗壮的榆树。不知是榆树不成材,还是生长环境太过恶劣,棵棵都是虬干曲枝,盘根错节,如龙如蛇。也正因为它不成材,才让它健全地生长下来。如果它要成材,早被人们锯掉用了。它不但不成材,还质地坚硬,人们即便是烧火做饭,也不砍它,因为劈不动它。所以,虽然山上的林木越来越少,它们却依然茁茁壮壮地长满了一沟筒子。
采榆钱的多是十六、七的小青年,他们能上树爬高,像灵巧的猴子一样爬到高高的枝杈间,怡然自得地采着树钱。高志远正担心自己爬不上树去,因为他从小就读书,没练成攀树爬高的本领,怎么采榆钱啊?忽然看见繁密的枝杈间,像有一个女孩子也在采榆钱。他走近细看,是刘慧珍。她一边采着榆钱,一边还哼着歌曲——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东风呀吹得那个风车转哪
蚕豆花儿香呀 麦苗儿鲜
……”
看她高高地倚在树上,如飘飘飖飖的仙女;听她宛转悠扬的歌声,亦若高山流水,悦耳动听。他不禁想到人们叫她“假小子”的称号,她爬树登高确实不让男青年。记得韩文义给他说过,他们拔草休息时,男青年好玩“撅大秤”,所谓“撅大秤”,就是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另一个人用两腿夹住他的腿腕,两手抱住小腿,把他撅起来。这得两人密切配合,撅的人得有把子力气,因为被撅的人一百多斤,没有力气是撅不起来的;而被撅的人得直挺挺地挺住,这也需要强大的控制力。刘慧珍看男青年玩“撅大秤”,她也鼓动女青年玩,别人不玩,她就参加男青年里面玩,吓得男青年既不敢撅她,也不让她撅,她还嘲笑男青年都是伪君子。……高志远正想着,忽听树上传来银铃般的声音:“秀才,你会爬树吗?”
是刘慧珍在问他,他下意识地答道:“你都会爬树,我怎么不会呢?”
“那好,我前面那棵树,上面榆钱很密,你爬上去采,我看看。”
高志远看看眼前的那棵树,碗口般粗细,很顺溜,底下没有枝杈,没有杈怎么登脚啊!指着他抱着树,像猴子一样爬上去,他可没那本事。便说道:“那棵树离你近,留给你吧,我再找去。”说完,便赶紧走开。
刘慧珍在树上高声说道:“倒是秀才,连不敢上树的理由都说得那么冠冕堂皇!”
高志远听到“冠冕堂皇”一词,不禁一惊:她怎么随口说出这么文雅的词汇来?又一想,听说她和姐姐是村里最爱读书的,村里的书差不多都借去读了,她的词汇怎么会少呢?随口说出冠冕堂皇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不禁又感叹:别看这不起眼的小山村,还真是藏龙卧虎之地,什么样的人才都有,不识字却会作诗的,不识谱却会吹打弹拉的,随口就来黄段子的……真可谓人才荟萃!
高志远知道刘慧珍不但聪慧灵巧,而且伶牙俐齿,能说会道,他并不是她的对手,便不再搭腔,悄悄地走人。
正走着,忽听“咔喳咔喳”清脆的响声,向前边的树上一看,是林明山在高高的树杈间站着劈树枝,地上已落了不少。他知道,这是劈下树杈拿回家去再慢慢地摘榆钱,这法儿既轻快又省事。可是却损坏了榆树,要都这样劈,榆树还不得死了,以后还采什么榆钱?这是明摆的道理,妇孺皆知,自觉的人家,从来不这样做,也不叫孩子这样做。可是林明山初中刚毕业回来,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时候,他才不管树损不损坏,只要自己合适就行。
高志远想说说他,可又一想,就自己这破成分,哪有权力说人家啊!还是有点儿自知之明,算了吧。
这时,看着林木匠大婶挎着筐也向这走来,她看看树上的林明山想摘些他扔下来的树枝上的榆钱,还没等她开口,林明山便在树上叫道:“不行动,那是我劈的,等会儿,我抱回家去摘呢。”
林大婶闹了个大红脸,只得默默走开。可榆树枝条都很高,人站在地上根本够不着。
高志远向林大婶道:“大婶,怎么没让林明海来采来?您上不去树,也够不着啊。”
林大婶道:“让他采来,他连钱带托盘都撸回去,没法挑。我心思还不如我来采呢,省着挑,可没想够不着。”
高志远道:“大婶,你回去吧。我多采些,给你送些去。”
林大婶说:“可不用,你采也不容易。我回去让林明海来采来,脏点儿就脏点吧,我好好挑挑就行了。”
高志远道:“不用,这榆钱这么密,采一筐也不费事。我家就两口人,多了也吃不了。你回去等着,我采满了筐,就给你送去。”
林大婶感激地说:“那可谢谢了。”便回去了。
越往远走,人也越少,高志远忽然看到一棵粗大的榆树在沟邦斜斜地伸展出去,从上面毫不费力地就能爬上去。他不禁想:真是天不灭曹,看我这爬不了树的人,就给我一棵好爬的树,他高兴得恨不得跳起来。他很顺利地爬上树顶,伸手即可够着榆钱,而且榆钱密密的,一嘟噜一嘟噜的,甚是喜人。他便把筐挂在树枝上,两手快速地采起来。榆树结钱时,树叶还没出,所以密密的全是榆钱,只是有些托盘。没用多长时间,他便采了满满一筐,再采没处放了,只得下树,回家。
到家后,他给林大婶家送了半筐,留了半筐,拿回家后,他又挑了,又洗了, 洗净焯了,中午少放点莜面做“苦粒”,吃着不像别的青菜有浓浓的青涩味,而是有甜甜的清香,真得很好吃,有种改善生活的感觉。
第二天,林大婶送来几个榆钱窝窝头,说:“我用榆钱蒸的窝窝头,挺好吃的,给你们送几个来尝尝。”说完,又看着高志远道,“我回娘家问老雷家去来,他们听了你的条件都同意,就是一听成分有些顾虑。过些日子,我再回去和他们解说解说。”
高志远忙感激地说:“谢谢大婶为我的事费心,为我的事甭说喝盅酒,连杯水也没喝,就为我跑前跑后的,我都不知怎样感谢大婶了。大婶不用再去问去了,我家这成分不管人家嫌弃,现在是顶风也臭四十里,谁都嫌弃。大婶的心意我领了,就不用再去问了。”
林大婶道:“现在的人都不知怎么了,不看人品,只看成分,成分好的人品不一定好,成分不好的人品不一定不好。人怎么都变得这样了!不过,怎么也有好人,等我再打听着,有合适的再问,兴许就遇上看人品不看成分的好人,说不定就成了呢。还是那句话,是姻缘棒打不散,不是姻缘强求不成,现在没遇上合适的,是缘分还没到,缘分到了就自然而然成了。”她说完,说家里还有事,就回去了。
高志远想到林大婶为他的事,上次不过说了一嘴,就真当回事地去办,真是个热心人。她对别人只要能帮上忙,总是全力以赴去帮着办。就说她会做火盆,全村大部分人家的火盆都是出自她的手,只要是求到她,她没有一个拒绝的,而且式样花纹总能达到个人的满意。红山村没有水浇地,都是上干地,从来不栽葱。从她嫁过来后,在旱地里栽葱,而且长得很好,粗粗壮壮的。拔葱的时候,她总是一家送一捆,一家不落。全村人都夸她心眼好!
高志远看着林大婶送来的绿绿的透着淡黄的颜色的窝窝头,很诱人。尝一口,又香又甜,比白面馒头还好吃。
父亲说:“你给人家送点儿榆钱,人家就给咱送这么多窝窝头来,你林大婶真是个好人。”
高志远想:是啊,我也应该像林大婶一样,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啊!
一条三、四里长干沟里的茂盛的大榆树,成了村里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大粮仓,真得感谢大自然无私的馈赠。榆钱还没采完,榆叶便长出来了,榆叶虽没榆钱好吃,不过滑滑的粘粘的,也很好下咽。紧接着,地里的野菜:苣荬菜、苦麻菜、车轱辘菜、灰灰菜、婆婆丁、扁扁芽……也都长出来了,都能吃了。掺和野菜吃,肚子不再像吃糠时胀肚烧心,而好受多了,但是,吃过,拉几泡稀,肚子便前腔贴后腔,饿得三根肠子闲两根半了。
国家也知道农民吃粮的困难,号召各地成立公共食堂。生产队也闻风而动,成立了公共食堂,中午管一顿饭,而且是嘴巴抹石灰——白吃,吃饭都不用掏钱,真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了。
既然是共产主义的食堂,当然就不能再掺糠和菜了,就得都是纯粮食的了。所以,公共食堂中午饭都是粘糕,粘糕是黄米面做的,非常省事,锅里添好了水,铺上篦子,烧开水,往篦子上一层层地撒黄米面,气上来一层撒一层面,气上来一层撒一层面,一直到篦子满为止。用饲养处的大锅,一锅能做三、四十斤面的粘糕,做上三锅,一百多斤面。做活的人才能吃食堂,最多也就五、六十人,就够吃的了。
自从中午有了食堂后,人们真觉得进入天堂了,没想到吃糠咽菜的肚子,还能吃到纯米纯面,而且是白吃。所以,很多人早饭晚饭都不吃了,只吃中午一顿饭,既省了自家的粮食,又不用吃糠咽菜,何乐而不为呢!
中午,干活的人都聚集在饲养处,有墙跟站着的,有地上蹲着的,每人一个大海碗,端着一大碗粘糕,从家里拿上个咸菜疙瘩,便品香美味的吃起来。
这时又有钱富贵的用武之地了,他又成了切粘糕的了,谁要多少他给你切多少,当然,马上也就传出来李光棍最能吃,一顿能吃二斤面的粘糕,是二斤面蒸出来的粘糕,那最少也有四、五斤,听着都吓人。可那时人的肚皮吃糠咽菜都撑大了,确实能吃得下。
这样的食堂吃不到两个月,就把生产队吃出声了,说这样吃,生产队的粮食也供应不起。上级也发现公共食堂的弊端,下令停办了。但是,从此干活的人每天有半斤补助粮,原来每人的口粮每天平均也就六、七两,五两快是原来一天的粮食了。再掺些糠和菜,就显得宽裕了不少。
那个年代,有句话——狼恶虎恶不如饿恶,亲身经历过的人才真正懂得它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