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耿庄,有像我爸这样普普通通过了半辈子的人,自然也有一些传奇人物,他们的活法自然显得更精彩,但孰是孰非,却没有标准答案。有些曾经风生水起的人物,如今看来也并没有令人艳羡,而像我爸这样的平凡人,似乎也没有太多需要指摘之处。
唢呐班头
小耿庄最具传奇色彩的,自然是唢呐班头大锁,人称三哥的那位。
大锁从小就是传奇,不服管教是他一贯的标签,打过老师,骂过长辈,从小就是孩子王,不知多少小脚老太太骂过他“早晚要进监狱”。但事实是,大锁不但一直没进监狱,还混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
小耿庄每逢婚丧嫁娶,不管红事白事,大锁是必须邀请的人物。因为他是唢呐班头,同时也是附近几个村子的“大总”。在我们的方言里,“大总”是个神秘的词汇,既有大总管的诙谐,也有大总统的权威声望。
迎亲的鞭炮响过,大总的声音就会从遥远的嘈杂中传来,“来客里边请,远地的客,先上桌!礼数不到,多请包涵!”这是红事。白事时,满脸悲戚,眼含热泪但又没有落下来,则是大总的基本职业素养。
在做大总这件事上,大锁几乎是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他能喝酒,爱吹牛,愿意跟陌生人套近乎,嬉皮笑脸让人没脾气,就算遇到再大的混乱场面,他也能插科打诨搅合着就给摆平了。
唯一一次出问题是在他自己家的丧事上,他的大儿子因为在外地和人打赌,拼酒之后骑着摩托撞到了马路护栏上,于是年纪轻轻就客死异乡。依着小耿庄的传统,死在外乡的人,算作孤魂野鬼,是不能进村的,要在村外搭一个灵堂,祭奠之后直接下葬。
但是大锁高估了自己的声望,他强行在家里举办了葬礼。虽然抬棺那天,该来的人也都来了,但是从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没人再找大锁当大总。他的权威,他的声望,他过去的生活,仿佛都一去不返了。
后来,他的二儿子结婚,也不是大锁做的大总。他的大总生涯,仿佛从大儿子葬礼之后,就如此无疾而终了。
工厂老板
在小耿庄比大锁声望还要显赫的,除了捞到各种好处的村霸鳄鱼之外,就要数在外地开工厂当老板的大光了。
大光出门做生意比较早,在大多数小耿庄的农民们还在为几亩地屁股朝天,整天撅着累死累活时,颇具生意头脑的大光,就只身去了外地打工。据说,一开始大光是在东北,给一些老工业基地的工厂帮忙,因为处理废弃钢材,捞了不少好处。后来,大光胆子越来越肥,就雇了几个小耿庄的年轻人帮忙,不但串通保安,趁着夜色偷卖国有企业的废旧器材,还胆大包天的挖了几条光缆卖铜。东窗事发之后,一个年轻人替他进了监狱,他则散尽了此前的积蓄,上下打点关系,最终为那个年轻人争取到戴罪立功提前释放。
经过这个波折之后,大光从东北的战场转移,跟着亲戚去了西北的荒漠。
在荒漠中,他们开发出一种新的生意模式。从各地收购来废旧的塑料制品,洗刷粉碎之后,加工成塑料制品,再卖给专业加工厂。他们干的是没本的生意,挣的是污染环境的血汗钱。
虽然被当地人多次举报,但因为有利益输送,大光的塑料厂不但屹立不倒,还越做越大,渐渐成为当地的纳税大户;他也举家搬迁,在那个城市安家落户,买了房子买了车子,成了遥远西北荒漠中大城市的新移民。
发家之后的大光,不忘回馈故土,多次捐钱捐物,小耿庄新修了水泥路,安装了路灯,这两年还通上了自来水。据说,下水道的工程也已经提上日程,这一切都拜重情重义的大光所赐。
不幸的是,今年夏天大光突然犯了急病,抢救之后撒手人寰。据说是因为常年陪酒,得了肝病;也有人说,跟他们工厂污染了当地的地下水有关。
但不管怎么说,小耿庄的下水道,一时半会儿是装不上了。
传销香主
说到发财,有天晚上爸突然告诉我说,小耿庄出过的第一个万元户,其实是“杨康”。
“杨康”自然不姓杨,只是那些年83版《射雕英雄传》正流行,而长相帅气的本篇主角,跟苗侨伟版杨康颇有几分神似。于是一来二去,先是小孩子们起哄这么叫,后来连大人或者长辈也都这么称呼他。到如今,爸居然已经记不清他的本名,只记得大家都叫他杨康。
九十年代初,杨康出门打工两年后的一天,骑了一辆崭新的摩托车回家。不出半小时,消息就传遍小耿庄的三横五纵几条街巷。人们纷纷过来围观,打听杨康的发家之路。
很快,先是中年妇女们开始跟着学,接着是老太太,然后是闲汉,最后发展到全民练习的程度。杨康的“香功”不但攻陷了小耿庄村民的心理防线,还捎带着辐射了附近三五个村庄。那段时间,早上吃过饭之后,小耿庄的路口河边,总有几个人三五成群步调一致,练习着可以发家致富的香功。
后来,很长时间没再见到杨康回家。
后来,新闻联播里开始循环播放处理邪教的通知,有几辆警车也来到小耿庄,收缴了杨康家里的几本宣传材料。
后来,陆续有附近几个村的亲戚朋友聚到杨康家里,讨要此前上缴的“入会费”。
据说杨康逃走了,他亲弟弟因为不愿躲到外地,被当做本地的传销头目,抓进监狱蹲了几个月,但因为交代不出什么重要线索,又被放了出来。
但是,杨康却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个人,就这样从小耿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