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霸先带着家室——一妻一女移驾到了皇宫之中。他生性是个节俭勤奋的人,宫室毁坏了,他也就命人随意修修补补。平日宴饮,也只讲求吃饱就够了。他眷恋的不过是权势本身,对于宫廷豪奢生活这些权势的附属品向来是弃若敝屣,只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抵御王琳的进攻之上。
但每当他闲下无事时,看着诺大一个皇宫,竟无陈家一个男丁。心中都会觉得万分失落:“我要这千里江山又有何用呢?我的儿子现今正被囚禁在周人的监牢之中,父亲建立的丰功伟业对他来说又有何意义?两手苦缝巧织做出来的锦绣绫罗,难道竟真要成了别人的嫁衣!”
是夜,他正在后庭里对着落叶伤神,他以前从未有过如此儿女态的多愁善感。不管是面临敌军迎面的冲杀,还是遭遇政敌背后的阴讦。他大可扬一扬马首,随意穿梭于险境。挥一挥衣袖,自在挡下了责难。可而今独自被质押在万里之外,又叫他从何处使力?将陈家的血脉,凭空连结到东宫里来。
正自想着,不觉肩上多了一件披风。披风之上,是妻子一双同样衰老但却仍然温存的掌心。
“这寒冬腊月了,你怎么也学起无聊文人,在这儿观蟾赏月来了。”章要儿调笑之中带着责备,责备意里又满是关切。
陈霸先转过身,拥住章要儿,“我还在想昌儿呢。”
“我也是…昌儿被魏国宇文氏掳去,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北方的冬天,比建康还有冷上三分,也不知他会不会。法生,你说周国人会不会虐待他?不让他吃饱,不让他穿暖?”章要儿说道最后,眼眶里的泪水不自觉就落了下来,滴到陈霸先身上。
“要儿,你这是想到哪里去了,他是我大陈天子的儿子,比不得那些被掳去的庄稼贱汉。周人在衣食上,不会薄待了他的。我只是…”陈霸先冷得吸了一口气,又说道:“我只是担心他…担心他会一直被周人扣留,这陈国的江山,又该何去何从啊?”
章要儿抬起头,凝视着陈霸先:“夫君,若周人久久不把昌儿送还回国,你要…你要传给陈蒨吗?”
陈霸先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可他而今是咱们陈家仅存的血脉了,除此人外,又有谁能继承正统呢?”
章要儿把头枕在陈霸先胸口说道:“我确实是不喜欢他锋芒毕露的性子,又为人轻浮,还收那韩子高做男宠。可是个中情缘,尚不仅如此。法生,你想过没有,若陈蒨称帝以后,周人心思歹毒,又将昌儿送还回来。届时陈蒨会如何对待他这个族弟?以他的性格,会自甘将皇位让出么?你就不担心…他万一狠下心来….将昌儿…。”章要儿说道此处,已是不忍再说下去。好久才重又叹了一句:“昌儿心思单纯,如何斗得过他这个聪明狠毒的堂兄?”
陈霸先抚着章要儿额头,他的心里同样是一阵绞痛:“要儿,你多虑了。我近日又往周国遣使,请求他们将昌儿送还。我拼命也要再多活个几年,不看到昌儿平安归来,我咽不下气,瞑不了目。”
“你遣去了多少使者?他们可曾有丝毫的同意?”
“已派过四次了…不论是赠送金银钱帛,还是美姬尤物,甚至是俯首称臣...仍是…毫无进展。”陈霸先一说完,眼神便移到别处,不敢同章要儿对视。
章要儿咬着嘴唇:“我看我们得趁早下手,若等到陈蒨羽翼丰满之时,昌儿怕是…怕是性命难料了。”
陈霸先一把抱紧章要儿:“娘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举国之内,陈家就只剩了蒨儿这一条血脉,我若将其铲除,天下不就得落入异姓之手?难道我还能传位给嬛飞么?”
章要儿抽泣着:“那你又有什么法子?”
“眼下我只能善待蒨儿,把他视从己出。他跟随我南征北战上十年,我亦对其关照有加,料他应当也会念着这份旧情,不致于怎么为难昌儿。”
“应当?何必说什么应当?你提携他时日已久,定是比我更了解他的性子。他前月为什么竭力怂恿你称帝,还不是想着早日继承你的位子。…你那侄子的勃勃野心,你难道一点看不出来吗?”
陈霸先默然不语,他感到一阵的寒意刺骨,不是来自身后的凛风,而是来自眼前人说出的话语。朝夕相处三十年的发妻并不能全然理解他作为国君的无奈,同床共枕大半生的爱侣也未必能明白他身为人父的苦楚。
陈霸先整夜没睡,去大殿批起了奏章。而章要儿,一回到寝宫,就伏在床上低声啜泣。小嬛飞虽然年才六岁,却比同龄人都体贴懂事得多。她一见母亲伤心落泪,就迈着步子一摇一摆地跑过去,拍着张要儿的肩膀:“阿娘不哭,阿娘不哭,阿娘是不是想阿兄了?”
章要儿抬起头,摸了摸陈嬛飞粉扑扑的脸蛋,挤出一丝笑道:“娘亲是想你阿兄了,你阿兄在这天寒地冻的北国,不知何时才能回这江南水乡里。”说完又是一阵的抽噎。
小嬛飞踮起脚尖,拿袖子擦着娘亲脸上的泪水,又轻轻地钻入章要儿怀中:“阿母,阿母,你还有嬛儿,嬛儿要常伴娘亲左右。等以后陈昌哥哥回来,我们一家人再不分离。”
章要儿布满泪印的脸上现出欣慰的一笑,她低下来亲了亲陈嬛飞的额头,才发现女儿已经睡着了:“这孩子看来是累极了,她这么晚不睡,就为了等我回来。真是个聪明乖巧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我一定好好保护你!”章要儿说着,又对着陈嬛飞的小脸,轻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