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本不该吹秋风的,按照自然规律来说是这样。
依稀记得曾有一个少年也是这样持有着同样的疑问,不,世间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应该持有这样的疑问,只是我,唯有我,一个懦弱无能,惶惶度日的疯子会觉得这是真理,至少是已经发生的事。
三月确实吹的是秋风,因为那时候我闻到了枯萎的味道,是生命的枯萎,比任何一朵花的凋零还要衰败……
我从一辆旧的大巴车上下来,看着昏黄的天空,做了一个怪异的举动,这在旁人看来是十分危险的。车没有在车站停顿多久就开走了,向着笔直得可怕的远方义无反顾的驶去。
我安安静静地躺在马路边上,四肢展开,手臂在地面轻缓地挥动着,长发掩盖着我的面容,风掀起它,又把它埋在我的脸上。比起站着的时候,这种状态要更加的轻松自在,只是若现在有一辆疾驰而来的机车,没有注意到平直的地面上有一摊黑色的东西的话,我可能会就此死去。
不过那显然是不可能的,因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已经像早已编订好的剧本递到我的手上,我不能更改这样的结局,更不能就此离场。一个被命运摆弄的木偶,却想着要做些什么。
“嘿,你趴在那干什么!很危险的!”
戏剧的主角就顺着我制造的契机落入了无法逃离的深渊。我篡改了台词,回答这个可悲的男孩:
“我在等一个将要离开的朋友。”
……
一阵缠绵的细雨飘飘摇摇地覆盖了整个看似祥和的村庄,我佯装成一个远途的旅客和男孩交谈,对于本应是陌生人的我,他给尽了朴实与诚恳,我在与他的谈话之中恍惚,不经意间,思绪像一缕白烟淡淡地悬挂于男孩的眉宇上。
这是我第二次来访,带着隐没的忧伤。也许我应该为他准备一件礼物,在另一个世界团聚时,能以此作为辨认的信物,毕竟我常听闻阴阳两隔的人是记不住彼此的音容的。
男孩没有名字,也没有能够长久依靠的亲人,之所以能如此阳光的活在这个淡漠的世间,完全是出于他的倔强。他在前面引路,带我去他生存了十八度春秋的地方。
“那边哪家的大谷敦子怎么会还没塑胶布子盖住?我待会得去家里找一块来。不过也怪这天气,都九月底了,还下这么绵的雨,诶,你来旅游这里有你熟悉的亲人吗?如果没有的话,就凑合在我家歇一晚吧!”
我只是微微点头,这一路上我很少回答男孩的话,但这份冷漠并不影响男孩的热情好客,他甚至变得更加想与我亲近,给我讲起了很多他小时候的故事。我只是听着,并没有发表多余的言论,比起一个走头无路的旅客,我更像一个高冷的哑巴。
这雨是清冷的秋风带来的,应在三月吹。我与男孩在稀泥的小路上蹒跚前行,确实应怨这天气。村子的秀气本应体现在青翠的树梢与悦耳的鸟鸣,哪怕是秋季也应该是金灿灿的丰满富硕,我幻想大山一切都很美好,那么生长在山间的村庄也应是同样的生机勃勃,正是出于这个想法我才决心一直跟着男孩,但走到哪个村拐拐都只得见到满空的浊气与满地的贫瘠。
“再爬两个坡就能看到我家了,你一定会很惊喜的,我家比哪家的都要有生气,上面盖的都是常青的草木,不过它们当然会黄会枯,但是黄一道,枯一道,我又去山里摘一道。”
山间的松木都像不老的甲鱼,一年比一年壮,我时常怀疑有类似山神的吉祥物盘踞于此。就算在这里是九月初秋,山头也是冒着一层绿油油的光,在绵雨细腻地抚慰下显得静谧神圣,和村子比起来简直就是生与死的交际,一边是生之源,而另一边是死之所。
我们在回家的路上恰逢一个干瘪的老人,双目无神的蹲坐在屋檐下,嘴里叼着灰黄的烟草,上面燃着一团冰冷的火,老人的脸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纹路,他抽的像是自己的灵魂,我第一次踏入这个少有青壮年的村子也是见到了这尊苍老的雕像。
男孩笨拙地爬过去与老人打招呼,本来站在坡脚也是同样能听到的,我依旧觉得他所做的事是与我一样怪异的。即使凑近了老人的耳边,嗅到那股霉味,张大嘴咿呀得喊叫,老人都没有回应。男孩对于这只半死的生命是陌生的,仅仅只是能偶尔提供食物的饭碗。
他更亲近的人,与他流淌着同样鲜血的人,远在山头以外,那里与这儿恍如隔着两个世纪,要是能有信鸽之类的传递信件的使徒,应该能带来孩子的消息。这种信使所具有的忠诚与热度估计能让它伪造一种短暂的陪伴,毕竟这是个缺乏生气的村子。
“要是你在三月来的话,就能见到好玩的东西了,有个大户会载着大巴车聚上村里的所有老人和小孩一起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见那些在外打工的人,啊!每年都会。”
男孩一想起这个大户,脸上的笑就更是遮掩不住,我不知他是为何而喜悦,要是亲人的话,山外再远的地方也是没有的,有的只是更冷、更空寂、更加沉重的灯火袅袅的陌生之地。
今晚的篝火是属于两个人的,我不问,他不言,彼此沉默着,像是早已成了夫妻一样的安定。火星子从干裂的木柴里弹跳出,飞到我的眼睛里,那份火热与光亮让我觉得疼痛得要死了,我捂着眼睛跪在地上,男孩焦虑不安的像只小狗一样在家里四处旋转起来,稍顷,他盛了一碗清凉的水,一只手将我挽在怀里,轻轻的洒在上面,一边吹一边摇晃着。
我告诉男孩我已经不疼了,是真的不疼了。这个浅浅的疤痕,比起我背上的烫伤要美太多了。男孩愧疚着,一夜未眠。我强硬着语气,以这疤痕为借口,叫他娶了我。他憨憨的模样和我一年前遇到魔鬼时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像玻璃珠一样睁得又大又圆。我觉得我的脸还算可爱,比普通的女孩要多了几分冷艳,娶了我他不吃亏,那时我也碰巧十八。
多少个十八能如此刻般纯洁灿烂,过去的有些日子我是在酷似地狱一样的地方熬过来的,那披着人皮,挂着人肉的魔鬼、野兽,用它那肮脏的爪牙勒令我生理上的成长,我被殴打,被开水烫,被当作非人的怪物......也许现在,我算是逃离出来了,可那只总是尖叫着的影子依旧附着于我,我想着要结束这混乱、黑暗的一切,是这个可悲的孩子帮助了我,接纳了我,在一堆温暖光明的篝火旁与我成为家人。
又是一阵雨,只是那雨来得很突兀,比持刀闯入的劫匪还要令我不安,又恰巧是三月,我知道这是命中注定的,极度的恐慌让我脸色苍白,头晕、呕吐,在一道闷雷炸裂以后晕倒在地,男孩从地里回来,大声地哭喊着。屋外,狂风在颤抖的山间呼啸,它在辱骂一条来自上帝的程序,山也无助,地也无能。任凭风和雨是怎样的放纵肆虐,乌云就像急躁的野牛在天空上横冲直撞,长久不断地呜咽让我微微有了点意识,我安抚着男孩,让他埋在我的怀里哭泣,我唱起老家的歌,好像有声,又好像只是一张一合的干嚎。
风停了,雨也不再疯狂了,变得像九月那般缠绵。
我从木床上醒来,发现男孩趴在我的床边,坐在一把小椅子上睡着了。我透过明亮的窗户看见了红色的太阳,涌进屋内的阳光里漂浮着许许多多白色的颗粒,像雪一样洁白。
往后的日子都是这样相伴着,我学会了耕地和抓鱼,学会了附在老人耳边打招呼,不同的是,老人有对我微笑。我们一起把小木屋变得更加富有生气,他向来只是摘青绿色的草木,即使是在三月樱花盛开的时候。于是,我就负责去采集更多鲜艳的植物,木屋是他已故的爷爷留下的,村子里几乎都是这样的木屋。
花会绽放在木屋上,这还是我头一会儿见。
紫藤、木香、不死鸟、三角梅……各种颜色的花像各种性格的女孩,有时含羞娇作,轻轻从绿叶里探头又快快地缩回瓦片中;有时热辣奔放,像四方炫耀着曼妙的身姿,在光线充足的时候,甚至能瞧见晶莹透亮的花蜜;有时又静思沉坐,眼望着大山和大松,却一言不发,有绿藤搭在她肩上,她就摆摆手绕到叶子后面。
我和男孩躺在屋顶上数落天上的云朵,我骂它笨,他说它傻,就这样聊着聊着便是一下午。
三月是吹秋风的,男孩从来都不相信。
我牵着他的手走在一条短短窄窄的田埂上,两边是波光潋滟的水田,空气和小溪一样清澈,我能想象自己浮动在其中的自在与舒适,男孩却不行,他奇怪人怎么会飘在空中,就像三月怎么会吹秋风一样……
我没有再辩驳,沉默着撒手向山里跑去,他先是楞在原地,直到我传来清脆的笑声才回过神来,也像只笨拙的兔子在短短窄窄的田埂上追着我来。天空和稻田映出了两个我和他,都双双踩着云朵和禾苗奔到山里去。
山上的生气始终吸引着我,从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就决定要一生都交付与大山,这件事不需要与任何人妥协,只要我想,便可以去做。
这阵缠绵的雨是三月的秋风带来的,这个时候便意味着我应该要离开了。
大户来了,开着那辆依旧劣迹斑斑的大巴,载着老人和孩子,当然还有那个活蹦乱跳的男孩,我没有陪同他去,他没有强求,叫我在木屋里生起一团火等他回家。我和他拥抱,只是很短暂的拥抱,却让我感受到生命的跳动,我安定下忧虑、恐惧着的灵魂,坦然接受将要面临的诀别。
车开走了,男孩从窗户里探出头,迎着我笑,挥手告别。绵绵细雨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不清他最后一刻的面容,只知他是在笑。
好了,接下来便是我的谢幕。
我说过,我的一生都托付给大山了。
从山坡上陨落的石块,大概是因为连绵阴雨松化了泥土,地基一散,石块就跟着掉了下来,还好大巴已经开得很远了,只是留下我一个人掩埋在石块里,我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土香,身子暖暖的。我知道那是我血的温度,是我生命的温度,它随着清冷的细雨一点点的消逝。
好在不是很疼,只是觉得遗憾,男孩依旧还是没有名字。
我再一次来到这个村庄,还是偏挑三月的季节,是为了与男孩道别,不过这次我已经有了登上大巴的勇气。
……
“你爬在这里要是有师傅没看着的话,那就出人命啦!”
我站起来,跑过去抱住他,贴着他的耳边,轻轻地说:“以后,你就叫大山吧!”说完我便飘在清澈的空中,悠悠地浮动着,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在三月的秋风吹拂下,慢慢地消失。
男孩听懂了,突然想起许许多多快乐又悲伤的事,他爱的人让他陷落在孤寂的深渊里,再一次的陷落。他呆住,静静地流泪,什么都已是无法挽回,但这也是一个更好的开始,三月的秋风落幕了。
“再见,我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