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偷走外婆的一天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家啊,家】


01.

那是一条蛇,一条很好看的蛇,乔明媚这么想。是青色的,两只圆圆的黑眼睛像一对黑曜石般嵌在光滑的鳞片上,信子和尖牙倒是没看到。它在冬天几近冻僵的草地上旁若无人地滑行。所以她一眼就看到了它。

乔明媚不自觉地停在了河滨公园的绿化带边,双手扶着围栏,目不转睛地看着。它时而绕进灌木丛,时而出来,非常灵活,像丝带,也像皮鞭,被一只隐形的手握住一端,贴着地面使劲甩动。她眯上一只眼,隔着冰冷的空气,用拇指和食指约莫着比划了一下七寸的位置。她并不想伤害它,只是本能。在面对潜在的危险时要了解对手的弱点所在。蛇从她拇指和食指捏的那个框里游了出去,往草坪后面的人工湖方向去了,不见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见蛇。小时候就遇过一次,也是条青色的,黑眼睛。外婆说叫翠青蛇,不咬人。

那是个暑假,外婆家要搞老房重建。乔明媚在院子里跳皮筋,大人们的对话隐隐约约地传到耳朵里。舅舅的声音最高,他说,老房靠池塘,一侧下沉得厉害,是危房了,得扒了重建,正好社区里有建房补贴,不领白不领。乔明媚没觉得外婆家的房子是歪的,也没觉得脚下的土地不踏实,像要证明这点似的,她又使劲蹦跶了一下,稳稳着地!只是皮筋拉得过了劲,从凳腿下溜了出来,啪的一声,甩在她的小腿上,真疼!她慌张跑进门,混在人堆里,顺着舅舅的手指,看从墙顶延展而出的一道道鱼刺般细纹,“要塌的”,“要塌的”,舅舅的声音不断在耳鼓回旋。她越看,越觉得那些细纹在眼前分叉与增长,像万花筒里的图案一样旋转开来。她这才害怕起来,好像外婆家在日夜之间就要倾覆了。

重建开始了,找了熟人包工头老纪,他带个工程队,家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带着汗酸味和叼着烟头的工人。舅舅抽烟,也顺带给老纪点支烟,两人吧唧吧唧地吸着。老纪一抽上,就站在门口指点江山,他说,地基挖深点,要稳啊,钢筋给我挑粗的来,别想着省钱,郭老板不差这点,这房子起码要住一百年!

乔明媚喜欢听老纪说话,因为好玩。老纪带一双豆眼,大小还不一样,大的眼白多是白芸豆,小的眼仁多是赤小豆,一打这种官腔,两个豆就挤么挤么地在本就寡淡的脸上跳着。跟着一起跳的还有啤酒肚上的赘肉。整个人显得特别活泼。

他这话是说给舅舅听的,也是说给工人们听的。说完,他忿忿地把烟头一弹,也不碾灭,就在一堆碎石之间闪着红幽幽的光。舅舅也像老纪那样一弹烟头,心里很是得意。

工人们打地基的时候端了一个蛇窝,有一条青蛇和几枚蛇蛋。几个光膀子的男人用铁锹卡住蛇的尾巴,那条青蛇柔顺地蜷成一团,像团毛线。他们兴奋得不得了,像逮到了宝,铁铲铁锤点着地面锵锵响,一个劲儿地在说关于蛇肉鲜美,蛇蛋营养的馋人话。外婆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了,手上操着外公的木拐棍。造孽啊,造孽啊,这是灵物,镇屋之宝,保我们郭家平安的,快给我松开!她着急,像是泪都要挤出来了,木拐棍敲在铁锹上砰砰砰的。

铁锹松了,那条青蛇在夕阳的余晖下完全舒展开了,竟那么长。它迅速在众人的腿缝间游动,到墙根下面才放慢速度,开始吃力地拱动着身体。在从墙脚拐出去之前,它又转过头来,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头出去,接着是身子,最后是那个小巧的尾巴。乔明媚透过窗子看着它和金色的夕照融为一体,消失不见。

至于那几枚蛇蛋,外婆端上个底面印有大红牡丹花的搪瓷盆,让乔明媚抱把锹。一老一小骨碌骨碌往后山跑,一路上,那几枚蛋撞得瓷盆咣当响。在山上,外婆挑了棵合欢树,树下恰好照得到太阳。她挖了个坑,不大,四颗蛋紧紧挨挨地排在里面。乔明媚在一旁看着,蛇蛋白白的,长长的,像大号的感冒胶囊。

是不用填土的,外婆说,用布条和干草盖上就好。这是乔明媚干的,她自告奋勇的。她把搪瓷盆里的布条取出,小心翼翼地绕着蛇蛋放下去。草叶到处都是,随便到草地上薅一把,洋洋洒洒地扔进去,像细而密的雪花。过了一会儿,那四枚洁白无瑕的蛇蛋终于隐匿在了遮蔽之下。如盖的合欢树随风摇晃着,送来些棉絮般轻盈的花伞,乔明媚在地上捡了朵,捏在指尖转了一圈,就像唱戏的人用的纱扇那般好看。她挑了四朵,放在上面。外婆双手合十,鞠了一躬。乔明媚也跟在后面,照着样子,弯了弯腰。

乔明媚一有空就往后山跑,小小郭是她的跟屁虫,也要跟她一起。小小郭是舅舅的儿子,乔明媚的小表弟。一直到暑假的最后一天,情况都没发生什么变化,还是四只洁白的蛋,安静地躺在土坑里。旧的草叶萎靡了,乔明媚就揪点新鲜得能挤出汁水的青草再盖上去。就属小小郭最碍事,常想着把蛋拿出来玩。乔明媚伸出食指,缓慢地在他眼前晃动,她说,不!可!以!她看见他乌黑的眼珠子追着她的手指在动,然后右手突伸出来,握住她的手指,就想咬上一口。她迅速抽离,弯成钩状,狠狠地弹他脑门一下。小小郭哭着叫着要搬救兵,说再也不许乔明媚踏进他家半步。乔明媚也不带怕的,她说这才不是你家呢,这叫外婆家。每个字都拖得长长的。

后来的事情乔明媚就不太清楚了,暑假过了,她又回自己家做她的小学生了。

02.

妈来电说外婆得了老年痴呆,精神头是好的,但满口胡话。让乔明媚有空就去看看。

从城东到城西,从宽阔明亮的大马路到狭窄逼仄的小街巷,乔明媚骑着辆红色的自行车,一路穿越冬天的风。

老小区上了年纪,安静,像是被喧嚣的时光遗忘了。乔明媚从车上跳了下来,推着。她的那辆自行车呀,也上了年纪,骑起来咣当咣当响。闹市街头没什么感觉,可在这里又不一样了,咣当,咣当,被空气拉长的声音。他们都从暖阳里扭过脸看她,连猫也不例外。四目相接的时候,她点头打个招呼。不过,猫通常不屑看她一眼,竖起的耳朵又耷拉下来,翻着肚皮继续追着太阳跑。

绕一道弯,再一道,再一道,山坡上第一家就是外婆家了。外婆家现在应该叫舅舅家更为合适。外婆老了,人一老,骨头就会咔嚓咔嚓地打震,连外墙上挂着的门牌都被震得挪了位。

舅舅换了块新门牌,是块方正的白底瓷砖,门牌号码27在正中间,两边还写着些时下的俏皮话,什么平安喜乐,發發發。走字倒是挺好看的,带阴影效果,墨色浓浓淡淡,像宣纸上的水墨画。要说和以前那种不锈钢的牌子相比,乔明媚记得清楚,那是金底红字的,规矩地印着“郭守庆家庭,和谐家庭”这类的话,字下面再添几个五角星。她说不上来哪种更好看。

白瓷把太阳光摇出波,水墨画像是流动了起来。乔明媚又想了会。论时髦度的话,自然是舅舅的白瓷赢了,况且郭守庆是外公啊,外公早就不在了;不过论坚固度的话,还是外公的不锈钢更胜一筹吧。她上手摸了摸那块白瓷,光滑得像缎子一样,但没敢用劲,怕掉地上摔碎了。不过可能也没事,她小声嘀咕,因为这块白瓷迟早也会被换掉,舅舅舅妈还有个小小郭,当然现在得叫小郭了,到他那时候流行什么也说不准了。

乔明媚把自行车斜倚在院墙上,推开院门。

外婆在!葡萄架下,她窝在藤椅里面,脑袋歪着,让太阳晒得打起了瞌睡。乔明媚细细看她,除了右脸颊上多了颗凸起的已经结疤的痘。她没觉得她有什么异样,稀疏的白发,矮墩的身型,脸上是密密麻麻的皱纹和老年斑,眼睛因为闭着,狭长得如柳叶那般,鼻子塌塌的,嘴角向下撇着。她心里松了口气,哪像他们说的那么夸张,这分明就是外婆啊!

她唤了一声外婆,轻轻的,外婆没醒。太阳倒是跑得快,已经从外婆的袖口上溜走了。乔明媚绕到椅后,双手压着竹椅靠背,竹椅随即单腿旋了起来。她把外婆转回到太阳下面。再把滑到腿上的毛毯往上提了些。外婆还是没醒。

乔明媚往屋里走去。

舅舅的声音绕了几道弯,从厨房里钻了出来,“明媚来啦,快进来!听你妈说你要来,今天包饺子,随吃随下咯!方便!”

乔明媚连连谢过。

舅妈坐在桌边,面前的竹篾子里已经放了好几排饺子了。她的双手还在灵巧地动着,舀馅儿,捏皮儿,就那么一下子,一条白白胖胖小金鱼就从她的手心游了出来。舅妈说,包的是猪肉大椒的,加了香菇丁,就是外婆以前常包的那种。你小时候喜欢吃的。记得吗?乔明媚记得。她还记得,舅妈和外婆的包法不一样,舅妈是用手指捏出花边,外婆爱用虎口压紧收口。她老早就和她们形容过,外婆做福袋,舅妈做小鱼,妈妈真笨什么都不会,筷子敲着盘边当当响,还伴着唱。她们听了都笑她可爱。

舅妈问,“外婆还在门口睡着呢?”

乔明媚点点头。

舅妈说,“她白天睡得好,晚上闹得凶。”

舅舅也叹了气,接着说,“是啊,糊涂,又倔,真是越来越难弄了。她晚上不睡,给你把所有水龙头都拧开,哗啦哗啦放水!问她为什么,告诉你,后面池塘的水要枯了,得放水,不然那条翠青蛇要被抓去,没法游到对岸了!这都是什么啊?哪还有池塘,哪又有什么翠青蛇!”

乔明媚心里咯噔一下。她记得是有条蛇的,就在建房那年。她没说。只是伸长脖子往窗外看,“池塘呢?”她问。

舅妈说,“池塘填了,填了做停车场。”

“后山呢?”乔明媚问。

“后山也改建了,修了凉亭,建了行步道,平时去锻炼身体还不错。”舅妈告诉她。

“哦,这样。”乔明媚往窗外望,在那个崭新的停车场上,太阳光均匀地铺洒下来,沥青路面被照得油汪汪的。一辆车正好开了进来,喇叭响了两声。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的池塘在西北角有一根路灯,就一根,夜色很暗,路灯倒影在粼粼水波里,像被打碎的月亮。

吱啦一声,房门开了。外婆手拄着拐,颤颤巍巍地要进来。乔明媚看着她逆光的轮廓,被一圈幽幽的青色所围绕着,她揉了揉眼睛。

是舅妈先迎了上去,把外婆搀了进来,“妈,看谁来看你了?”

外婆那柳叶般的眼睛打开了,一颗黑豆在上面滚来滚去,她想了半晌,说,“这是明媚!明媚回来啦!”

乔明媚小步跑了出去,握住外婆的手,她亲昵地叫了一声,“哎呀,是我!外婆!”

外婆的脸上挂上了笑,可没过几秒,又变了天。她突然厉色起来,拐杖哒哒哒地敲着地,“明媚,那条蛇跑了,我亲眼看到它游池塘里去了!还有那几颗蛇蛋,是埋后山了吧!得找回来啊!不能没啊!不然房子要塌啊!”她很是着急,嘴角两端像挂上了秤砣,被拉扯着。一滴滴泪珠沿着柳叶的尖儿淌了出来,滴答滴答,泛着绿莹莹的光,“明媚,你要帮我找啊!”

乔明媚后退了半步,舅舅趁空走了上来,扶住外婆,“妈,说什么呢?明媚一片孝心来看你,咱不说这事了,马上吃饺子。”

大家围桌坐下,外婆还哽咽着。乔明媚望着房顶。她突然觉得在四个墙角里隐隐约约看到了鱼刺般的裂纹。

03.

为了找蛇,乔明媚快把河滨公园翻个底朝天了。林子里,草地上,都找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夕阳擦山,乔明媚坐在人工湖前的长椅上发呆。西边的天空带着一丝丝的金红,隐隐约约有种盛夏灼热的错觉。

右手边的香樟树在掉叶子,都变成了漂在水面的小红船。树就一棵,可树干粗壮得让人惊讶,又从中断开了,活生生变成同根而发的两棵巨树。它应该在湖还不存在的时候就扎了根,竟还以不可思议的毅力生长着。香樟木带清香,能驱虫,这是外婆说过的,她自己的衣柜里就藏了很多自制的樟木条,都让乔明媚翻出来当积木玩了。乔明媚使劲吸了吸鼻子,冷风吹得鼻涕都爬出来了,她什么都闻不到。

左手边是一簇簇的芦苇,像一面面迎风的小旗,忠实地指出风的方向。麻雀们呼呼呼地飞进飞出,好像感知不到寒冷似的。

太阳又往下掉了一些,把热量都带走了。乔明媚站起来,跺跺脚,两瓣嘴唇打着哆嗦,准备回去了。

浅棕色的湖水上有个东西在动,不大,它灵巧地穿过香樟落下的棕红色叶片。乔明媚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哪来的调皮孩子在玩遥控小船呢?没有!什么人都没有!她又追近了些,绿色的小脑袋上嵌着两颗黑葡萄般明亮眼睛。她惊呼了一声,是蛇!

蛇还在恣意游着,身体沉在水下,打着曲线,被浅棕色的湖水一盖,那几近耀眼的绿色像蒙上了一层水膜,怪不得远远地看不见呢。它突然停在一块石边,静等了十几秒,然后一个猛子扎下去,再次腾空而起的时候,嘴里竟叼着一条鱼!它竖立着,带鳞片的如同铠甲一样的躯体从水里越升越高,在水珠和夕阳的共同折射中,那荧光般的青绿色变得异常夺目。它扭动了几下身体,像是在耀武扬威。随后绕过石块,游到岸边的草丛里,把鱼一口吞下。

乔明媚捂住了嘴巴。

冬至过后,天更冷了,一场鹅毛大雪把万物都裹进了这床蓬松的被子里,声音也吸去了些。不过傍晚的河滨公园倒是比以往更热络了,都是些赏雪的人们。乔明媚拎着一只帆布袋,穿过草坪,轻车熟路地往人工湖方向走去。

天色已昏黄,湖边还聚着几个小男孩,鼻尖冻得通红,像一只只熟透的草莓。他们玩得连手套和帽子都丢在一旁,在口中喘出的白气和横飞的雪球间乐此不疲地穿梭奔跑。

乔明媚拣了块小石子,照着湖面一扔。石子在冰面上哧溜哧溜地滑着,一股劲跑了老远,停在了一堆石子、碎冰块、棒棒糖,还有一个似乎是钥匙圈的东西的中央。以前她在池塘边也是这么玩的,不过最擅长的还是打水飘,要找扁平的石块,侧身,借身体旋转的惯性把石头水平地甩出去,能在水里飞几个来回。小小郭羡慕她,他的石头总是咕咚一声沉了底。

冰已经很厚了。对,很厚了,所以鱼游不上来了。乔明媚看着脚边的帆布袋,笃定地想。

黑夜像张大网,不知不觉地就罩了下来,男孩们挣脱了这张网,跑回属于他们的火柴盒般光明里去。四下无人,乔明媚赶忙把帆布袋里的塑料盒拿出来,掀开盖子。她像点了只二踢脚一样迅速后撤了几步,远远看着。一条条暗红色的蚯蚓在盒里扭动着身体。翠青蛇吃蚯蚓,这是她在网上查到的。

乔明媚犹豫了半天,决定再等一会。远处的两盏路灯突然像星星那般不断闪烁,没坚持多久,倏的一下,灯光都灭了。乔明媚便站在黑暗中,两脚像在雪地里生了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是从空中游来的一抹绿色,起初只是一个点,越来越近,越来越长,它在不断变化姿态,不断变化位置,像场奇异的灯光秀。它终于从空中落地,在她面前跳舞。乔明媚觉得呼吸都快停滞了,可这抹绿色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完全不曾触碰她。当带着寒意的氧气再次涌进肺叶的时候,那条柔软的绿色缎带也消失在远处的灌木丛里。乔明媚揉了揉眼睛,脚依旧迈不动,她几乎瘫坐在雪地里。

04.

开春的时候,舅舅家的厨房又要重建了。这是妈来电的时候说的。乔明媚诧异极了,好好的厨房怎么又要重建了?

妈说,先是厨房水池下面的瓷砖裂了道缝,可太隐蔽了,家里人都没在意。后来,越来越多的瓷砖都碎了,被什么尖尖的东西拱得七零八落。厨房遍地都是小土坡。舅舅也摸不着头脑,便亲自敲开一块瓷砖,那下面藏的竟是一只只要破土而出的竹笋!气不过,又敲开第二块、第三块,都是。他发疯似的用锹挖了有一米深,下面哪有什么能支撑郭家一百年的钢筋混凝土的地基,竟是一层又一层错乱厚实的竹根啊!舅舅气得破口大骂,老纪你个王八羔子!可十几年前的工程队到哪找去呢?只好又找了个新的工程队,老板也姓季,可是年轻,就叫小季。情况紧急,窗外的春雨一滴答,屋内的竹笋就节节高。小季许诺只要施工许可证一下来,马上开工。保管还舅舅一个现代化的厨房。

那外婆呢?乔明媚问。

妈说,这次就是厨房重建一下,其它房间都不动。外婆就呆在她的房间里,她恰巧前段时间起夜的时候伤到脚踝,要静养一段。妈还说,你有空就去看看。

再次来到舅舅家的时候,厨房已经几乎要从主房上剥离下来了。乔明媚是站在停车场上打量这幢小楼的,皱了皱眉。她的脑子里蹦出一个不切实际的画面,肉铺里的屠夫正挥刀咣当咣当地剁肉,肉连着筋,筋扒着骨,屠夫提起骨头一看,就差这一丁点了,一刀下去,骨肉分离,漂亮!这厨房现在就是这副模样,房顶豁了口,与主房那面墙之间拉出一道深渊,无底洞似的,风往里吹,雨往里灌。好像只要在根上再补一刀,也能来个“骨肉分离”。

乔明媚撇下自行车,三步并两步跑进屋子。从里面看,也没好到哪去,简直是座带了顶盖的竹园!地上的瓷砖被清理干净了,家具也都搬走了。露出湿润的土壤,被拦腰砍断的竹笋像节节小木桩那般间或其中。唯独东边那些依墙而生的竹子被保留下来,密密麻麻的,碧翠碧翠的,如同一面竹壁,映得其它三面灰墙都染上了青色。不过房顶限制了生长空间,竹梢被压低了头,竹叶挤兑在一起。

舅舅和一个年轻人蹲在竹下抽烟,年轻人想来是小季。这小季白白嫩嫩的,圆脸上缀着一对圆圆闪闪的大眼睛,像个文化人,一点儿都不像包工头。两人似在耳语,舅舅说什么,他就点点头。

乔明媚轻唤了声舅舅。隔着烟雾,舅舅看见了她,他连忙起身,烟屁股随手一弹,用脚碾了碾。“明媚来啦。来看外婆是吧。”他迎了上来,客气还是客气的,就是没了欢喜劲。

舅舅犹疑了片刻,还是决定把可能已经重复了千百遍的伤心话又说了一次,“明媚啊,看看这房子,全毁了!”他双手一摊,“到处都在冒竹子,砍了冒,冒了再砍。”他又指指身后,“这块还不能动,是承重墙,怕整个房子都塌了,只能任它去了,唉,唉。”他终于叹息了出来,随后咬牙切齿地骂了句,“老纪个王八羔子!”

一听这句,小季赶忙上前要给舅舅点烟,他双手恭恭敬敬地举着一支烟,好像举着一把长剑。舅舅挥挥手,“我带明媚去看看她外婆。”他掀开搭在门上的遮雨布,侧身钻进阴暗的过道,乔明媚随着他一同进去。

外婆正躺在床上眯觉,仰卧着,口微张,双臂夹在身体两侧,双腿并拢,睡姿看起来紧张兮兮的。乔明媚觉得她周身萦绕着的青色好像比上次还要浓稠些,从头到脚,仿佛是一只窝在青色茧房里的蚕。她凑近看了看外婆手背上的浅绿色的绒毛,薄薄软软的一层,它们随着她的鼻息晃动,好像随波摇曳的水草。不仅手背上有,额头和脸颊上也有,连睫毛都变成了青色。乔明媚问舅舅这是这么回事。舅舅说,医生说的这是染上了绿毛菌,也和老年痴呆有关,不过绿毛菌没毒,不痛不痒,就只是品相难看了些。乔明媚哦了一声。

舅舅还说,自打脚受伤后,外婆老实多了,晚上不起来乱开水龙头了。舅舅站了会就出去了,小季还要和他商量事情。他刚走,外婆的眼睛就睁开了,黑色的眼珠子滴溜打转。她看见浮在正上方的乔明媚的下巴,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襟,“明媚是你吗?快帮我把脚边的被子拿过来撑上,我要坐起来。”她先指了指脚的方向,又指了指后背的地方。

外婆坐起来了,神情像个窃喜的小女孩。她朝乔明媚招招手,等她凑近了,就小声耳语,“明媚,那条翠青蛇找到了吗?”

乔明媚点点头,“找到了,就在河滨公园的人工湖附近。”

外婆的眼里射出一道光,脸上的绿色绒毛齐刷刷地向右边摆动着,她好像马上就要发出婴孩银铃般的笑声了,“太好了,带我去看看!”她说着就要下地。可脚踝一歪,又缩了回来。

“外婆,你再等等,过两天我带你去,等你脚好了,等天气也好了。今天还不行。”乔明媚摇着头。

轰隆轰隆的雷声在云层上方交叠而来,雨点也随之而至,斜打在玻璃窗上,汇成一道道水帘。厨房里好像又传来了跳脚声。外婆突然冒出一句,“明媚要去池塘里捞蝌蚪吗?我给你编的网放在杂物间的门后了。”她指指窗外,“现在正是好时候哟。”乔明媚喜欢捞蝌蚪,捞到的统统放在院子里的小盆里养起来,好像也是春雨一洒,春雷一震,它们去了尾巴,长了腿,就那么争先恐后地从盆里跳出来,消失在黑色的泥土之上。那是她七八岁时的事情了。

乔明媚蹲下来,握住外婆的手,“外婆,过段时间,我一定带你去找翠青蛇,我保证。”

舅舅没留乔明媚吃饭,他自己厨房的重建问题就够他应接不暇的了,雨水滴在他的神经上,让他的精神一跳一跃,一惊一乍的。舅妈倒是让乔明媚在竹篾子上挑点春笋带回家,说是太多了吃不完,况且舅舅看了也心烦。乔明媚爱吃笋,她捧了一大把放在自行车的篓子里,冒着绵绵细雨,骑走了。

05.

把外婆偷走的那天是一个初夏的午后,天气暖洋洋的。也不能算是偷走,乔明媚和妈说了,说在家无聊,不如推外婆出门散步。妈也就和舅舅说了。乔明媚是光明正大地把外婆用轮椅推出去的。

她们经过围坐在石桌旁打扑克看扑克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结队的麻雀在空中飞过,像一朵高速游移的云,一只花斑猫抬头望了眼这份呱噪,又低下脑袋继续嗜舔它的前爪。直到走到小区门口,乔明媚才隐隐地看了眼身后,没人注意。她没有再拐回去,径直出了大门。

外婆从轮椅上转过头来,问,“明媚,我们去哪里啊?”

乔明媚欠欠身,“我们找蛇去,外婆。”她在她的耳畔小声说。

外婆的小腿踢踏着,像是只欢乐的在打水的海豚。

倒过来,从狭窄逼仄的小街巷走到宽阔明亮的大马路,世界越变越大。乔明媚把外婆的紫色灯芯绒帽子拉低了点,她说这大马路边的梧桐树飘毛絮,进了眼睛疼。外婆反过来把帽子拽得高高的,就帽檐那圈还勉强坐在头顶上,她瞪大了眼睛四下张望。她的问题很多,指着老年大学问它的前身是不是少年宫;问昂大祥布匹店搬到哪里去了;还问信用社宣布破产之后那些连夜排队取钱的人有没有把本拿回来。乔明媚挠挠头,这哪跟哪啊,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不过,这种世界太大的感觉乔明媚也有过,并不陌生。她原来以为世界就是两个点,外婆家和自己家,外婆家是池塘和后山,自己家是一幢六层住宅楼最顶层的那户。够大了!够远了!撒欢儿跑都跑不尽咯!后来世界延伸到三个点,学校加了进来,照理说三足鼎立的等边三角形最是稳定了。原来跨区了还有学校,跨市了还有学校,甚至跑到地球背面那些语言不通文化迥异的地方还会有学校,这三个点里头的一个点可是能扯得无限远,连三角形都能把地球绕上一圈。乔明媚知道她一定问过更荒唐的问题,但没关系,世界这么大呢!

一路上,乔明媚指着自己能说上来的东西,都和外婆讲讲。外婆正襟危坐,耳朵听着,嘴巴抿着,很是严肃地审视一切。她的那把木拐杖横在身前,双手握得紧紧的,倒是流露出一丝的胆怯,好像新潮事物会一口吞了她这只老古董,她要随时用拐杖卡住怪兽的嘴。

沿河滨路一路往西就能进入河滨公园,上坡下坡的,走了快五公里了,小臂酸,大腿也疼。乔明媚咬咬牙,推着轮椅继续往前走。

河滨公园这四个大字是用小灌木修剪出来的,远远地就望见了。字体加了点艺术效果,看起来飘逸灵动。外婆看了也夸这树枝剪得俊俏,简直和喜被上绣的游龙戏凤一模一样。乔明媚这才想起外婆不识字。她右手食指在空气中一个一个地划过来,河、滨、公、园。我们到了,外婆。她说。

她推着外婆经过赏花的人群,八仙花开得正盛,硕大的花球边上是比花还灿烂的人的笑脸。外婆等不及,要直接去人工湖。没走几步就已经能看到人工湖了,那仿若是一枚小小的银币,衬着柳条泛着粼粼波光。银币越来越大,直扑到面前,几片浮萍上有蜻蜓来来往往,知了也叫了。

外婆把头上的灯芯绒帽子摘了,伸长了脖子问,蛇在哪呢。乔明媚说,就在湖里,不过日头还早,还要等一会。她把外婆从轮椅上扶到长凳边,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在等待的过程中,两人没怎么说话,外婆的眼睛一直像只小步枪那样在湖面扫个不停。一有点动静就捏住乔明媚的手。

有拿气球的小孩过去了。有手握甜筒的游人过来了。乔明媚问外婆,“要不要来个冰淇淋?”

外婆问,“什么是冰淇淋?”

“就是冰棍儿,雪糕。”乔明媚用手给她比划了一下。

“哦,那我要个赤豆的。”外婆说,她舔了舔嘴唇。

手机在包里翻腾了很多次,乔明媚都没接,短信也进来了一条,她瞥了一眼,妈的火气好像很大。

乔明媚,你过火了!把老太太拐哪去了?你舅舅都找了一圈了,快把人送回来!

乔明媚没回,顺手把电池扒了。

差不多是黄昏的时候,香樟树和芦苇都变得金灿灿的。有什么东西划开水面,在灵巧地左右游动。乔明媚一眼就看到了,她先站起来了。随后是外婆,她一手撑拐,一手扶着乔明媚的小臂,颤颤巍巍地起身。

乔明媚用手指着远方,看那儿,外婆。她望着金光映照下的外婆的侧脸,她觉得那些因绿毛菌而来的绒毛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正常的岁月的颜色,是褐色的老年斑和暗黄的皮肤。外婆笑了,嘴角像月牙一样慢慢地升起来,她说,我看到啦!哎哟,真灵喔!拐杖哒哒哒地点着地。哒哒哒,真好听,乔明媚想。


©️人可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9,539评论 6 50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3,594评论 3 39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5,871评论 0 356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963评论 1 295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984评论 6 393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763评论 1 307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468评论 3 42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9,357评论 0 276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850评论 1 31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8,002评论 3 338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40,144评论 1 35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823评论 5 346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483评论 3 331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26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3,150评论 1 272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8,415评论 3 373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5,092评论 2 35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2018开年后,小春芽总在某个时刻想起外公,想起她和三个妹妹围着舅舅家那张有些掉漆的红方桌包“酒杯”饺子,外公则在...
    小春芽阅读 313评论 0 0
  • 早上上班路上接到老妈电话,哽咽着说外婆去世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是还是让人难以接受。年初我还拉过她的手,她看见...
    小清清儿阅读 806评论 0 2
  •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这首传唱多年的水乡童谣,重现了《社戏》中的场景:像迅哥儿那样的江南少年,手拿一只划船的小...
    囡懒猫阅读 1,600评论 8 7
  • 一 外婆真好,好得不像话。有时候闭上眼睛,总会想起这个小脚老太太背着背篓的模样,眯着眼睛,让我慢点儿跑。我呢,正是...
    马长安阅读 552评论 0 0
  • 当我提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 前些日子得知外婆离世了,仿若托梦一般,去世的当天晚上我辗转反侧,在我梦中...
    张大可以_晴天阅读 1,023评论 0 27